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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登在他周围手舞足蹈起来了,番茄脑瓜的脸上露出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
“这又不会破费你什么!倒像军需处储藏的东西全属于他一人似的。现在你就动手分吧,你这个爱吃肥肉的家伙,可你千万别数错了。”
“你真该被绞死!”番茄脑瓜咒骂道。他已经垮掉了,每当事情超出他的掌控时,他就干脆认输。似乎为了要表示对此感觉无所谓,他还主动地给每个人多发了半磅人造蜂蜜。
今天真是了不起。邮件也送来了,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几封信和报纸。我们溜达到营房后面的草地上。克罗普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个人造黄油桶的圆盖子。
草地右边修建了一座很大的公共厕所,盖了屋顶,结构也很坚固。不过这是给新入伍的士兵用的,他们还没有学会怎么样尽量利用随便哪一件偶尔碰上的东西。我们却需要更好用的。到处散落着一只只矮小的箱子,就是为了那个用途。这些箱子是方形的,很干净,四边都用木板围着,座位舒适得无懈可击。边上还有把手,可以随意搬动。
我们搬来了三只,围成一个圆圈,大家舒舒服服地坐下。这一坐就坐了两个小时才站起来。
我记得很清楚,当初我们在营房里当新兵,非得用公共厕所不可的时候,我们怎么样感到不好意思。厕所没有门,二十个人并排坐着,仿佛在火车车厢里一般。这样,一眼就可以把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当小兵的必须时刻有人监视。
这期间,我们学会了对这类小节不再觉得害臊。到后来,比这还要糟得多的事情我们也不当回事了。
这里虽然是露天,上厕所却全然是一种享受。我再也无法理解,我们从前对这类事情为什么一定要觉得害臊,其实还不是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这类事情若不是在我们的生活中起着那么重要的作用,若不是在我们的心目中偏偏又显得那么新奇,我们也许不会对它们特别注意。对老手来说,它们早已成为理所当然的事了。
胃肠这些器官对士兵说来比对别人可要亲密得多。他四分之三的词汇都是从这里得来的,不仅在表达最大的喜悦,而且在表达最深的愤怒时,都能在此处信手拈来。要表达得这样贴切,这样清楚,用任何别的方式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回到家里去,家里人和老师们听了一定会大吃一惊,可是在此地,这却是一种通用语言。
这种强制性的公开,已经使这些事情在我们心目中恢复了它们那纯洁的性质。更何况,它们本来都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舒舒服服地解决一下,正像玩纸牌时拿到一手稳赢的同花顺一样畅快。胡诌出“粪坑传闻”这个词,倒不是毫无道理,这些场所原是部队里的流言市集和公共休息室咧。
我们觉得此时此刻好过任何铺着白瓷砖的豪华厕所。在那里,只能说是卫生,可在这里,却是美妙。
眼下真是个出奇无忧无虑的时刻。头顶上是一片蓝天。天边悬挂着浅黄色的照亮的侦察气球,被阳光照得灿烂异常,以及高射炮弹散发出来的一团团白茫茫的烟雾。发射时,这些烟雾就像稻束一样升了上去。
我们隐约听到前线那沉闷的隆隆声,好像十分遥远的雷鸣。野蜂嗡嗡地飞过,就把这种声音压了下去。
在我们周围,伸展着一片繁花盛放的草地。青草摇摆着高高的嫩枝,白蝴蝶翩翩翻飞,飘浮在残夏那柔和的暖风上面。我们读着信,看着报,一边还抽着烟。我们摘下了军帽,放在身边。和风拨弄着我们的头发,也在拨弄着我们的语言和思想。
三口箱子就放在那光闪闪、红艳艳的野罂粟花中间。
我们把那人造黄油桶的盖子放在膝盖上。这样我们就有了一张非常合适的玩纸牌的桌子。克罗普身边带着一副纸牌。每打完一回一人公开亮牌的牌局,就插进一局拿破仑牌戏。人们可以永远这样坐下去。
手风琴的乐声从宿营地那边飘过来。我们不时搁下纸牌,向四周张望。一个人会说“孩子们啊……”或者说“那一回可真是九死一生咧……”,于是我们便沉默半晌。心里都有一种强烈的压抑之感,大家都能意识到,不需要用多少言语来表达。很容易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今天就不能再坐在这几口箱子上面了。眼下,已经十分接近这个时候啦。因此,样样东西都是新鲜的,强烈的——殷红的罂粟、可口的食物、纸烟,还有夏天的风。
克罗普问:“最近有谁看见过克默里希?”
“他在圣约瑟夫医院里。”我说。
缪勒认为他的大腿被一颗子弹打穿了,可以幸运地回家养伤了。
我们决定当天下午去探望他。
克罗普掏出一封信来。“坎托列克要我向你们大家问好。”
我们都笑了。缪勒把纸烟扔了,说道:“我倒希望他也在这里。”
坎托列克原来是我们的老师,一个严厉的矮子,穿一件灰色的燕尾服,长得活像一只尖嘴老鼠。他的身材,跟有“克洛斯特堡的恐怖”之称的希默尔施托斯下士差不多。说也奇怪,天下的不幸往往是由身材矮小的人造成的,比起身材魁梧的人来,他们精力更加旺盛,更加不容易相处。我一向十分留神,绝不去那些矮小的连长管辖的部门。他们大多是些该死的纪律的忠实拥护者。
在体能训练课上,坎托列克向我们做了长篇报告,直到全班的人,在他的带领之下,一起去地区指挥部报名参军。他从眼镜后面瞪着我们,用令人感动的嗓音说道:“你不愿意参军吗,同志?”这一切仍然历历在目。
这些教师往往把他们的感情藏在背心口袋里备用,只按课时掏出来向人家炫耀炫耀。可是在那时,这一点我们却并没有想到。
我们中间,确实有一个人迟迟疑疑,不愿意入伍。那个人就是约瑟夫·贝姆,一个胖胖的、和气的小伙子。可是他还是被说服了,否则他会被周围人疏远的。而且和他一样想法的,在我们中间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人,不过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因为在那个时候,连自己的父母也随时会说出“懦夫”这个词。大家对我们为什么要出来参战都一无所知。其实最明智的倒是那些贫穷和单纯的人,他们都认为战争是个灾难,而那些处境较好的人,本该对战争会产生什么后果看得更加清楚一点,却反而快乐得忘乎所以了。
卡钦斯基断言,这都是由于他们受的教育使他们变蠢了。这些话,都是他经过仔细考虑的。
说也奇怪,贝姆是最先阵亡者中间的一个。在一次冲锋时,他的眼睛受了伤,我们把他留在战场上让他等死。没法将他带回来,因为我们自己也是手忙脚乱地逃回来的。那天下午,我们忽然听到他在呼唤,还看见他从前沿阵地朝“真空地带”爬了过去。原来他仅仅是昏了过去,因为他双目失明,而且又疼得发疯,找不着一个掩蔽的场所,所以还没等到有人跑过去把他拖回来,他就被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