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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又走回来,问道:“你怎么啦?”
于是我振作一下精神,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楼梯口。我把步枪倚在角落里,把背包靠在墙上,把钢盔搁在上面。我还把皮带什么的也解下来跟那些东西放在一起。然后我激动地说:“给我拿一条手绢来!”
她从小橱里拿出一条来给我,我把脸擦干。我头顶的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是我从前收集的一些彩色蝴蝶。
这会儿我听到母亲的嗓音。那是从卧室里传过来的。
“她还没起床吗?”我问姐姐。
“她病啦……”她答道。
我走进她房里,把手伸给她,尽可能镇静地说道:“我回来啦,妈妈。”
她在苍茫暮色中静静地躺着。随后她提心吊胆地问我,我也感觉到她那种搜索的目光,她问:“你是不是受了伤啦?”
“不是,我是准假回来的。”
我母亲脸色很苍白。我不敢点灯。“现在我躺在这里,流着眼泪,”她说,“本来应该高高兴兴的。”
“你是不是病了,妈妈?”我问。
“今天,我打算起来一会儿,”她说着,又朝我姐姐转过脸去,姐姐进进出出地老往厨房里跑,怕把饭菜给烧焦了,“把那罐越橘果酱拿出来。你不是喜欢吃的吗?”她这样问我。
“是的,妈妈,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这种东西了。”
“我们简直好像早已知道你要回来似的,”我姐姐笑着说道,“正好有你喜欢吃的东西,马铃薯煎饼,甚至还有越橘果酱呢。”
“而且又是个星期六。”我补上了一句。
“坐到我旁边来。”我妈妈说道。
她朝我瞅着。她的一双手,跟我的相比,显得又苍白,又虚弱,又瘦削。我们没有谈什么话,多谢她什么也没有问我。我该说些什么呢?凡是我能够指望的事情,样样都已经实现了。我平平安安地走了出来,坐在她的旁边。厨房里,我姐姐正站在那里,一边做晚饭,一边唱歌。
“亲爱的孩子。”母亲轻声地说。
在我们家里,感情向来都不是很外露的,凡是穷苦的人,得辛勤操劳,满怀忧虑,一般感情都不外露。他们不会这样行事,他们不会把反正已经知道的事明确说出来。当我母亲跟我说“亲爱的孩子”,它的意义要比别人这样说的时候更加深刻得多。我知道得很清楚,这罐越橘果酱是几个月来他们仅有的一罐,而这一罐却由她专门为我保存了下来,同样还有那些多少有点变味的饼干,她也留给了我。这些东西,她准是凑巧弄到了手,而统统为我保留下来了。
我坐在她的床边,对面饭店主人家花园里的栗树,从窗子里映进来褐色和金色的光芒。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自语着:“你是在家里了,你是在家里了。”可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并没有让我摆脱掉,在这一切的事物中间我还没法感觉到舒适自在。那里是我的母亲,那里是我的姐姐,那里是我放蝴蝶的镜框,那里还有一架桃花心木的钢琴,可就是,那里我还不是我自己。我们之间有着一段距离,隔着一重帷幕。
我出去把背包拿到了床边,将我带回来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一整块荷兰干酪,是卡钦斯基给我弄到的,两条军粮面包,四分之三磅黄油,两罐肝浆灌肠,一磅猪油和一小袋米。
“这些东西我想你们都用得着。”
她们点了点头。“这里的粮食供应是不是很差?”我问。
“是的,数量不太多。你们在前方够吃吗?”
我微微一笑,指指我带回来的东西。“当然不是一直都有这么多的,不过我们生活得相当过得去。”
厄娜把吃的东西拿走了。我母亲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颤颤巍巍地问道:“在前方是不是过得很糟啊,保罗?”
妈妈,这句问话我该怎么回答呢?你不会懂得,你永远不可能理解。你也永远不必要理解。是不是过得很糟,你问。你,我的妈妈啊。我摇了摇头,说道:“不,妈妈,不那么太糟。我们常常大伙在一起,所以也不是那么糟。”
“哦,可是海因里希·布里德迈耶最近回到这里来,他说在前方,眼下可怕极了,毒气啊,还有各式的花样。”
说这句话的是我的母亲。她说:毒气啊,还有各式的花样。她并不知道她自己说的是什么,她只是为我担心罢了。我该不该告诉她,有一回我们发现三条敌人的战壕,里面的守军一个个都像中了风似的僵直待在那里呢?有的靠在胸墙上,有的钻在坑道里,这些人都待在原来的地方,有站着的,也有躺着的,脸孔发青,全都死了。
“没有的事,妈妈,那不过是谣传罢了,”我答道,“布里德迈耶说的话也不是那么靠得住的。你看,我不是很健壮很结实嘛……”
面对着母亲那种心惊胆战的忧虑,我恢复了镇静。现在,我能够走来走去,说长道短,回答问题,不怕自己因为世界会变得橡皮一样柔软、我的血管会变成火绒一般而突然之间非得倚靠在墙上不可了。
我母亲要起来,所以我就到厨房里我姐姐那里去了一会儿。“她怎么了?”我问。她耸了耸肩膀:“她病倒都已经两个月了,可是我们不想写信告诉你。好几位医生来看过她的病。其中有一位说,说不定又是癌症。”
我到地区指挥部去报到。我慢悠悠地在街上溜达着。偶尔有人同我说话。我总是停留得不久,因为我不太愿意跟人聊天。
从营房里回来,路上有个很大的嗓音向我吆喝。我依然在沉思之中,马上转过身去,才发现对面站着一个少校。他怒气冲冲地向我说道:“你就不会敬礼吗?”
“对不起,少校先生,”我慌张地说道,“我没有看见您。”
他嗓音更粗了:“你难道不知道怎么样把话说得礼貌一点吗?”
我真想抽他一个嘴巴,可是我毕竟克制住了,因为这可关系到我的假期,于是我碰响脚跟,立正说道:“我没有看到您,少校先生。”
“那么把你的眼睛睁大一点!”他气鼓鼓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了他。
他那红彤彤、胖乎乎的脸仍然是怒气冲冲的。“哪一个部队?”
我按照规定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即使这样,他还觉得不够。“你们驻扎在哪里?”
这会儿我可真是忍受不下去了,便说:“在朗厄马克和比克斯朔特之间。”[15]
“怎么?”他问,有点发愣了。
我向他解释,我这是休假回来,才到了一两个小时,原以为这样一讲他就会走开的。可是我完全错了。他甚至越发狂暴了:“你以为你可以把你们前方的那一套规矩带到这里来,是吗?我们才不吃那一套!谢天谢地,我们这里还有纪律!”他发出命令:“向后二十步,齐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