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9/9页)

我告诉她,他被一枪打中了心脏,当场就死了。她瞪着我,表示怀疑:“你胡说。我知道得更清楚。我已经感觉到他是怎样惨死的。在夜里,我已经听到他的声音,感到他的焦虑。把真情讲出来,我要知道真情,我一定要知道真情。”

“不,”我说,“我当时就在他旁边。他是一下子就死去的。”

她轻声地央求我:“告诉我。你一定得告诉我。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比你告诉我真情反而会把我折磨得更苦吗?我受不了这种无法捉摸的情况,你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怕很惨也不要紧。总比你不说而我非得去那么想要好得多。”

我怎么也不会告诉她,就是把我剁成肉酱,我也不会告诉她。我同情她,可是在我看来,她一样还是傻头傻脑的。她干吗不想开一点啊?克默里希总归已经死了,不管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一个人看见了那么多的死亡以后就再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对一个人会有那么大的悲痛。因此我便有点不耐烦地说:“他是一下子就死去的。他绝对没有感觉到什么。他的脸十分宁静。”

她不吱声。随后她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愿意起誓吗?”

“愿意。”

“凭你认为神圣的一切东西来起誓吗?”

老天爷,什么东西是我认为神圣的呢?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变动得多快哪。

“是的,他是一下子就死去的。”

“假如这不是真情,你自己愿意从此不再回来吗?”

“倘若他不是一下子就死去的,我愿意从此不再回来。”

我可以凭任何东西来起誓。可是她似乎相信我的话了。她不住地悲叹着,哭泣着,要我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好编造了一个故事,不过这故事就连我自己也几乎信以为真了。

我告辞的时候,她亲了亲我,还送给我一张他的照片。他穿着一身新兵的军服,靠在一张圆桌子上,这张桌子的腿是用没有劈开的桦树干做的。他背后是一片画在幕布上的树林。桌子上搁着一杯啤酒。

这是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大家都默不作声。我很早就上了床,抓起枕头,紧紧地将它捂住,把我的脑袋埋在里面。谁知道我今后还会不会再睡在这铺着鸭绒垫子的床上!

那天深夜,我母亲来到我房里。她以为我早睡着了,我也就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两个人都醒着,就得说话,那可太难了。

她差不多坐到将近破晓,虽然她浑身疼痛,不时扭动。后来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便又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

“你去睡吧,妈妈,在这里你会着凉的。”

她说:“以后我有的是时间睡觉。”

我坐了起来。“我并不是马上就回到前线去,妈妈。我还得在训练营里受四个星期的训。说不定在哪一个星期天我又回到这里来了。”

她没有吭声。随后她轻轻地问道:“你很害怕吗?”

“不,妈妈。”

“我倒想告诉你,千万得注意那边的法国女人。她们都很坏咧。”

啊,母亲呀,母亲!你还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为什么我不能把我的头伏在你的膝盖上,痛哭一场呢?为什么我一直要自己很坚强很沉着?我也何尝不想痛哭一场,得到一些安慰,其实我比一个小孩子也大不了多少,衣橱里仍然挂着我那短小的童装裤,那也不过是不久以前的事,为什么全都过去了呢?

我尽可能镇静地说道:“我们驻扎的地方,一个女人也没有的,妈妈。”

“在前线,千万得小心哪,保罗。”

啊,母亲呀,母亲!为什么我不能拥抱着你,跟你一起死去呢。我们都是什么样的可怜虫啊!

“是的,妈妈,我会留意的。”

“我要每天为你祈祷,保罗。”

啊,母亲呀,母亲!让我们站起身来,走出去,穿过逝去的时光,回到往日的岁月里去,那时我们就再也不会蒙受所有这些苦难了,让我们回到只有你和我的岁月里去吧,母亲!

“也许你能找到一个不太危险的差事。”

“是的,妈妈,也许我能调到伙房里去,那是可能办到的。”

“那你就这样去办吧,要是有人说闲话——”

“那我一点不在乎,妈妈——”

她叹了口气。她的脸在黑暗中闪出一道白光。

“你现在该睡了,妈妈。”

她没有回答。我便起来把我的被子裹在她的肩膀上。她支住我的胳膊,她身上在作痛。因此我就把她扶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我还陪了她一会儿。“你的病一定会治好的,妈妈,在我回来之前。”

“是的,是的,我的孩子。”

“你不要把你们的东西寄给我了,妈妈。我们在前线,吃的东西多的是。在这里,那些东西对你们可要有用得多了。”

她躺在床上多么可怜啊,她,爱我超过整个世界。当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她急急忙忙地说:“我为你买来了两条衬裤,全是羊毛的。你穿起来暖和。可你千万别忘了放在你的背包里。”

啊,母亲,我知道这两条衬裤,曾花费你多少心血去等待,去奔走,去乞求啊!啊,母亲呀,母亲,我非离开你不可,这是多么不可理解呀!除了你,还有谁能有对我提出要求的权利。我坐在这里,你躺在那里,我们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可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呀。

“晚安,妈妈。”

“晚安,我的孩子。”

屋子里黑洞洞的。母亲的喘息时起时伏地响着。时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窗子外面,风在吹着。栗树在瑟瑟作响。

在楼梯平台上,我给搁在那里的背包绊了一下,这个背包我早已收拾好,因为我明天必须一清早就动身。

我咬着枕头,双手紧紧抓住床头的铁柱子,握成了拳头。我根本不应该回来的。在前方,我对什么都不在意,而且往往不存任何希望,以后,我再也做不到了。我原本是一个士兵,而现在,却只成了一个痛苦的化身,为我自己,为我母亲,为那无法安慰而又没有止境的一切而产生的痛苦的化身。我根本就不应该回来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