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22/28页)

开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找到一条真正让人安心的大路。托马斯停下车。

“从没想过我看到一条路会这么高兴。哪边是罗当旧镇?”他问。

西芒指了指右边。

“太谢谢你了,西芒。你真是帮了大忙。我必须报答你。”托马斯把手伸进焦黑色外套的口袋。

西芒摇了摇头。他费尽力气才说出话来,仿佛舌头遗失在身体的深处。“对我来说,最大的报答就是让我坐在这辆神奇的车里。应该是我来谢你。”

“这没什么。很抱歉把你带出来这么远。”

“走路回去不算远。”

西芒恋恋不舍地离开副驾驶座,托马斯继续前行。“谢谢,再次感谢!”托马斯喊道。

西芒不停地挥手,直到消失在后视镜里。

不久,车开始不自觉地偏向一侧,同时伴着噗——噗——噗——噗的响声。托马斯意识到可能出故障了。他踩下离合,然后踩下刹车。

他绕车转了几圈才发现右前胎有点儿——他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扁。圆形的轮胎瘪了下去。驾驶手册里有几页讲过这种突发状况。最初阅读时,当他确认这些圆形的轮胎不用润滑,就跳过了那几页。现在他取出手册,往回翻到和情况符合的章节。他的脸变得煞白。这是一项复杂的大工程。在把操作步骤从法语翻译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搞清楚千斤顶的原理和用法;组装;在车下放好千斤顶;把车顶起来;取出螺钉,卸下轮胎;换上备胎;拧紧螺钉,固定备胎;把一切还原——有经验的司机大概会花半个小时。他用带伤的手干了两个钟头。

最后,他的双手沾满油污,隐隐作痛,身上汗流浃背,酸痛难当。好歹完工了,可以继续上路。他本应开心,却只感到发自内心的疲惫。他回到驾驶室,怔怔地望着前方。头顶阵阵刺痛,新冒出的烦人胡楂儿也把脸扎得生疼。“够了!够了!”他喃喃自语。痛苦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它会让他开窍吗?他会因此有所领悟吗?在乌利塞斯神父的例子里,绝大多数时候,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托马斯记得一个颇具说服力的事件:

今天我目睹了种植园里的一场争斗。两个奴隶之间的冲突。其他人一脸麻木地围观。争斗的起因是一个女奴,她也无动于衷地看着。无论谁获胜,她都是输家。那两个人用我无法理解的语言不断地大吼,最初只是用语言和手势,随后动起了拳头,最后抄起了家伙。整件事发展迅速,从受辱的颜面到受伤的身体,从擦伤流血到疯狂砍斫,直到结局到来:一个奴隶死去,身上刻着深深的伤痕,头被劈掉了一半。这时,其他奴隶,包括那个女人,都转身继续工作,以免监工来到现场。获胜的奴隶满眼冷漠,他往尸体上撒了些土,然后继续砍斫甘蔗。没有一个奴隶站出来报告或解释,控诉或辩护。唯有沉默着,为甘蔗松土。死者的尸体会迅速消亡,最初是被昆虫、肉食性鸟类和野兽分食,接下来阳光和雨水会加速这一进程。不久他就只剩下一个鼓包。只有当监工直接踏上这个鼓包时,残损的黑色皮肤下才会现出白骨和腐烂的血肉。这时监工才会明白那个失踪的奴隶到底去了哪里。

对于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乌利塞斯神父只写下几句感想:

主的伤口亦是如此,与那个死去奴隶的创伤无异。祂的双手,的双脚,被荆棘冠冕刺破的前额,尤其是体侧被士兵的长矛刺穿的伤口——殷红的伤口,非常、非常明亮,引人注目。

耶稣的受难是如此“殷红”和“引人注目”。但那两个在他眼前活生生争斗至死的人的苦难呢?他们不值一提。相比那些旁观的奴隶,乌利塞斯神父并没有体现出更多的责任感,他并没有挺身而出,去报告或解释,去控诉或辩护。他似乎对奴隶的苦难熟视无睹。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似乎从中看不出任何异样:他们在受难,但我也一样。所以,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随着托马斯越开越远,景色也起了变化。他熟知的葡萄牙大地有一种庄严的美丽。这块土地珍视劳作的声音,无论来自人还是动物。这是一块忠于责任的土地。现在荒野的迹象开始入侵。地面上袒露出大块的圆形岩石,暗绿的植被低矮、干枯,成群的山羊和绵羊游荡着。他从这些凸起的岩石上看到了葡萄牙高山区的影子,就像从破土而出的树根上嗅到树的气息。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正在靠近布朗库堡,这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城市,他精心设计的乡间路线上最大的城市。他心生一念:自己要在半夜开车穿过城区。这样他就能避开人群,因为带来麻烦的总是人。窄巷、市街、大道——这些他都能应付,只要没有一群人盯着他,冲他大喊,一层层围拢过来。假如他在凌晨两点以三挡的速度穿过布朗库堡,那么他顶多遇到几个夜班工人或醉汉。

布朗库堡进入了视野。他把车停下来,步行进城,一如既往地倒着行走。一个赶车人搭了他一段。他很幸运,因为进城的路途其实并不近。那人问他有没有看见路边那辆奇怪的马车,他说看见了,但没说自己就是车主。那人提起那台机器的语气里带着惊叹和担忧。让他吃惊的是它浑身上下的金属壳,他说,让他想起了保险箱。

在布朗库堡,托马斯确定了行驶路线。他欣慰地发现,通往城北乡间的那条路远离闹市,仅从城区的西北角绕过。只是路口略显复杂。

他向三个药剂师讲述了他的马感染虱子的故事,到手了十瓶汽油,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买了三筒马用去虱粉。他用两个袋子分装这些补给,一手一个。他想找间旅店洗澡休息,却屡屡吃闭门羹,连餐馆都不待见他。几个店主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瞧瞧他焦黑的脸和烧焦的头发,其中一个甚至捏了捏他的鼻子,然后他们的手都指向大门。他累得无力抗议。他在一间杂货店买了食物,坐在公园长椅上吃了。他在喷泉池里喝水,大口地吞咽,一边把水泼在头和脸上,用力擦洗沾在头皮上的黑灰。他后悔没带上两个牛皮酒袋,要不就能灌满水了。之后,他倒着走回停车地点,布朗库堡在视线中渐渐远去。

他待在车厢里等待夜晚的降临,随意翻看那本日记来打发时间。

圣多美岛上奴隶的来源曾引发乌利塞斯神父的兴趣,他在日记里记录新到的奴隶的出身:“来自姆邦杜部落”或“乔克韦部落”。不过对于来自葡萄牙势力范围以外的非洲奴隶,他的记录就语焉不详了。圣多美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进港的船只来自各个国家——荷兰、英国、法国、西班牙。不久以后,面对数不胜数的奴隶,他感到疲惫。他强打精神为他们祈祷,他们在他眼中变得毫无分别。“一个灵魂从何而来,”他写道,“真的重要吗?伊甸园的放逐者千差万别。无论从何而来的灵魂都是灵魂,他应当被祝福,应当被带到上帝的仁爱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