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24/28页)

布朗库堡没有像里斯本那样点亮夜晚的街灯。他路线上的每个路标虽然在日光下那么醒目,现在却蒙上一层迷雾。街巷如巨型乌贼的触须般蜷曲起来。他始终没能找到那条穿过城北的路。相反,布朗库堡成了恐惧的温床。他试图保持同一方向直到城市边缘,无论如何只要出城就行。但每条街道的尽头都是个三岔口,每条岔路都把他带回城市的深处。更糟糕的是人。和四周的房屋建筑一样,人们也会毫无征兆地从黑暗中现身,他们的面孔突然定格在独眼汽车的白色灯光里。有些人惊恐地大喊,他们的恐惧也感染了他,然后他们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其他人转身就跑。在深夜的静谧里,汽车的声响着实刺耳,他还不断地按着喇叭,不过是想提醒路人。一开始路上行人寥寥,但随着他像一只疾行于海底的盲眼生物那样穿过城市,越来越多的人拉开百叶窗,越来越多的人拥入街道,衣衫不整却两眼发亮。他提到二挡,把他们甩在身后。没过多久,在城里又兜了一个圈之后,他遇到了更多的人。他看见他们,他们也看见他。他们朝他跑过来,他拐进另一条街。他加到了三挡。

如果无法逃跑,那就必须躲避。连续几个转弯后,他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中间仓促停下车。他匆忙吹灭侧灯和头灯的火苗。黑暗与寂静将他淹没。他侧耳倾听。那群夜游神会找到他吗?他壮着胆子往外走。他从街角探出头,往外面的街道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让人放心的黑暗。看来他们被甩掉了。

接下来的漫漫长夜里,他徒步穿行于布朗库堡。他确定了行车路线,准备天亮就出发。

在他的午夜城市探险中,他走入一个不起眼的广场。广场中栽了树,置了长椅,广场中心一座孤零零的雕像笼罩在黑暗里。他看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吓得跳起来,然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白天这座广场是个市集。小贩的摊位依然伫立,桌下散落着丢弃的腐坏货物,有水果、蔬菜,或许还有肉。穿梭在垃圾之间的是狗。城市在短暂的惊扰后重回梦乡。夜晚的巨大穹顶之下,在如海底一般的寂静中,他看着这些流浪狗吞食人们的弃物。它们满怀希望地四处翻找、细嗅,偶尔有所发现便欢喜地大嚼。其中几条狗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继续搜索。它们接受了他,正如他接受了它们。

回到车上,他感到了深海生物缩回外壳重获庇护般的释然。他在车厢里躺下小憩。然而,行走和缺觉让他极度疲惫。他睡过了头。某个胆大的旁观者按下喇叭,他猛地惊醒。他发现车厢窗外贴满了人脸,一双双睁大的眼睛盯着他,鼻息声此起彼伏。他用力推门才让人群退后,挤出一条缝下了车。他站在踏板上,呼吸着新一天的新鲜空气。难熬的一晚终于过去了,但现在似乎布朗库堡全城的人都在围着他,像明亮的蓝色海水一样波涛汹涌,拍打着他的车,喧嚣声有如礁石上飞溅的海浪。他一如往常地高声嚷嚷着请大家避让,人们眨着眼睛不明所以,汽车启动时他们一片惊呼,他猛踩油门冲出重围。这一切令他精疲力尽。他不停地开,直到困得脑袋耷拉到方向盘上。

他于午后醒来,迷迷糊糊地估算了一下。他尽力回想过去每一天中最难忘的记忆——第一天,那几座桥、蓬蒂-德索尔、马车,诸如此类——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很快,一只手的手指全竖了起来,另一只手也竖起了四根手指。九天,如果没算错的话。今天是他上路的第九天。短暂的假期就快用完了。两天后的早晨,馆长就会等他回去上班。他双手抱住头。还不到一半路程。他应该放弃吗?但即使半途而废,他也无法及时赶回里斯本。现在掉头等于失败两次——他的工作和他的追寻。如果继续向葡萄牙高山区进发,他只会丢掉工作。而且如果他的追寻大获成功的话,或许还能保住职位。所以他要继续向前,他要百折不回。那是唯一明智的选择。不过天就快黑了。他明天再百折不回吧。

地貌一路变换,气候也由热转冷。葡萄牙内陆地区的冬季阴冷潮湿,车厢的金属框架和穿过破碎车窗的冷风加深了寒意。托马斯走出车厢。除了路面隐约的微光,目之所及只有黑暗。他想,动物知道无聊,可它们是否懂得孤独?他认为它们不懂。这不是同一种孤独,这是肉体和灵魂上的双重孤独。他属于一个孤独的种族。他回到沙发上,把自己裹进貂皮大衣,再盖上三张毛毯。他或许短暂地睡着了,但即使如此,他也梦见了一个寒夜,梦见自己瑟缩在一辆汽车的车厢里,等待着。无论清醒时还是在梦中,他都处于同样的悲惨境遇。在这几小时里,一个问题困扰着他:哪天是圣诞节?他是不是已经错过了?

第二天一早,他顺利发动了汽车,顿时心情大悦。路旁的土地越发贫瘠,农耕的痕迹一一隐去,远古的岩层逐渐裸露出来。跃入眼帘的,皆是高耸的明亮岩层,简单、纯粹,一望无际。

他开始频繁迷失方向。在此之前,路还算好走,幸亏有地图,再加上几分运气,他倒没怎么迷路。离开布朗库堡之后,好运不复存在。日子过得一片混沌。他绝望地开进一座村庄,拉着一个村民问:“我找拉波拉-多科阿已经三天了。请告诉我,它在哪里?哪个方向?”那个年老的村民惊恐地望着这个一身臭气、面容憔悴的男人和这台同样一身臭气、面容憔悴的机器(昨天和前天他都看见这人驾着这台机器呼啸着穿过村庄),怯生生地说:“这里就是拉波拉-多科阿。”另一次迷路时,托马斯央求路人告诉他阿尔梅达在哪里,那个本地人笑了,大声回答:“阿尔梅达?不在这儿,哥们儿。阿尔梅达在边境的另一边。”托马斯瞪着那人的嘴,惊恐地意识到他说的不是轻柔的葡萄牙语,而是粗鲁的西班牙语。他开足马力冲回葡萄牙,生怕他未曾留意的那条边境线现在会像无法逾越的山脉般升起。

指南针也不管用了。无论在哪条路上,它总是指向远离道路的荒野。指针颤抖着,如同他颤抖的身体。

迷路的原因多种多样,迷路的状态和迷失的感觉却是相同的:麻木、恼火、倦怠、绝望。经过马塞杜-迪卡瓦莱鲁什之后的某个地方,一群野孩子向汽车投掷石块,大象皮革被砸破,金属车罩被砸得坑坑洼洼,最糟的是,驾驶室的挡风玻璃也碎了。这意味着他不得不迎着呼啸的寒风驾驶。他穿上外套,戴上护目镜和帽子,可惜缺了那双精致的皮手套——它们在车厢火灾中被烧得焦脆。他又一次遇上爆胎,而这次他必须得修了,因为挂在脚踏板上的那只已是换下的破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