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归途(第5/19页)
“在基督纪元的第一个世纪,异教徒留下了上百份文稿。没有一份提到过耶稣。没有一个同时代的罗马人——官员、将军、政客、历史学家、哲学家、诗人、科学家、商人、任何类型的作家——提到过他。在任何公共场所的铭文或者存世的私人信件中都找不到有关他的蛛丝马迹。他没有出生记录,没有审判报告,也没有死亡证明。他死后一个世纪——整整一百年之后!——才出现两份关于耶稣的记述:一份来自小普林尼,一个罗马元老院议员及作家,另一份来自塔西佗,一位罗马历史学家。一封信和几页纸——这就是这个帝国狂热的官僚和骄傲的权贵的全部贡献。要知道,帝国的下一个宗教由耶稣创立,帝国的首都将成为他的信众的国都。所有异教徒都忽视了那个将把他们从罗马人变成基督徒的男人。这实在难以想象,就像法国人忽视了大革命一样。
“如果当年犹太人有更多关于耶稣的记录,那也都佚失了。谋害他的法利赛人没有留下一句话,犹太法庭没有留下一句话,审判他的宗教委员会也没有留下一句话。历史学家约瑟夫斯两次简要地提到耶稣,但距离他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在有关拿撒勒人耶稣的史料当中,所有来自非基督教渠道的记载合在一起也不过几页纸,而且全是二手的。它们的内容毫无新意,在基督教文献中均有记载。
“不对,不对,不对。史料对我们毫无帮助。我们对于耶稣的血肉之躯的了解全部来自四位寓言家。更叫人惊讶的是,这几位吟游诗人从没见过耶稣。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无论他们是谁,他们都没见过耶稣。和罗马人与犹太人一样,他们也是在耶稣殉难多年后才开始书写。他们是蒙受感召的抄写员,记录和整理了那些数十年来的口头传说。于是,耶稣通过这些口口相传的古老故事来到我们中间。一个人以这种方式在历史上留下印记,是多么随意、多么冒险啊!
“更奇怪的是,似乎耶稣自己想要这样。犹太人极度热衷读写。犹太人的每根手指都是一支笔。上帝对我们其他人只是口述,犹太人却得到了刻有文字的石板。然而,比起文字,竟有一个举足轻重的犹太人更偏爱转瞬即逝的声音。他选择飘忽不定的口头传说,而非白纸黑字的事实。为什么采取这种方式?为什么不以伟大的战神救世主的形象出现,如同犹太人所期望的那样?为什么要讲述故事,而非书写历史?”
妻子领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富丽堂皇的走廊。现在,欧塞比奥预感到,他们就快步入正厅了。那里有宏大的舞池、辉煌的吊灯和高大的窗户。
“我想,那是因为耶稣想再一次施惠于我们。一个故事就是一场婚礼,我们这些听众就是看着新娘一步步走近圣坛的新郎。在这场幻想的结合里,故事诞生了。和每一桩婚姻一样,这种结合让我们置身其中;而且,就像没有两桩完全相同的婚姻,我们对故事的理解和感受也因人而异。故事对我们的感召如同上帝对我们的感召,它直接触及人心,而且我们欣然向往。故事有益于人的心灵。耶稣行走在世间,他的平静让我们安心。只要他还透过故事触摸着我们,只要他的指印还留在我们惊愕的脑海里,我们就与他同在。所以,他出现时并没有骑着一匹奔驰的马,而是端坐在一个故事之上。
“想象一下,欧塞比奥。想象你应邀参加一场宴会,面前是一张奢华的餐桌,上面摆着美酒佳肴。你尽情吃喝,直到酒足饭饱。这时你会转向主人,询问刚吃下肚的那些牲口的事吗?你也许真的会问,也许还能得到一些牲口的信息,但这怎么能跟你刚享用的大餐相提并论?我们必须放弃这种对历史上耶稣其人的还原主义追索。他无法被找到,因为那不是他选择留下印记的地方,也不是他选择的方式。耶稣讲述故事,也活在故事里。我们的信仰是对他的故事的信仰,在对故事的信仰之外几乎别无他物。圣言即故事,故事即圣言。”
玛丽亚深吸一口气。她的脸上洋溢着微笑。“现在,故事仍与我们同在。于是我找到了答案。那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
她弯腰从脚边的袋子里掏出一摞又一摞书。都是欧塞比奥很熟悉的:《褐衣男子》《蓝色列车之谜》《七面钟之谜》《寓所谜案》《悬崖上的谋杀》《三幕悲剧》《古墓之谜》《尼罗河上的惨案》《神秘的奎因先生》《ABC谋杀案》《埃奇威尔爵士之死》《罗杰疑案》《斯泰尔斯庄园奇案》《死亡草》《死亡之犬》《斯塔福特疑案》《东方快车谋杀案》《沉默的证人》《悬崖山庄奇案》。这么多封面鲜亮的精装本,全堆在他的桌上,其中几本砰然落地。
“最初我是在重读《东方快车谋杀案》时忽然萌发这个想法的。我注意到列车从东方开来。故事围绕着十三名乘客展开,其中一个是恶棍,是犹大。我注意到这些乘客来自各行各业,拥有各种国籍。我注意到其中一个调查人员,赫尔克里·波洛的助手,康斯坦丁医生。耶稣的故事不也是个东方故事,并且因为另一位康斯坦丁(11)而被世人传颂吗?耶稣不也有十二位门徒,其中一个不就是犹大吗?巴勒斯坦不也是一列混杂着各国籍民众的东方快车吗?赫尔克里·波洛的外国人长相常遭人指指点点,每次却总要靠他解开谜题。救世的异邦人——这不也是看待耶稣的一个角度吗?这些发现引导我用新的眼光来审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
“我注意到一系列事件。每个不经意的事件都暗藏玄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是对于有启示性的线索的叙述,因此语言直白简明,段落和章节短小庞杂,和福音书一样。只有关键点才会被讲到。侦探小说和福音书一样,也在去芜存菁。
“我注意到,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里几乎完全见不到孩子,因为谋杀案无疑只是成年人的娱乐;孩子在福音书里基本也没有出现,因为福音书同样只针对成年人。
“我注意到那些洞悉真相的人总是遭到怀疑和蔑视。那显然也是耶稣的遭遇。但是看看年迈的马普尔小姐,她总能洞悉真相,所有人却对此感到惊讶。赫尔克里·波洛也一样。那个怪模怪样的小个子男人怎么可能洞悉一切?但他确实洞悉一切。这是温和者的胜利——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如此,在福音书里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