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第7/26页)
其间彼得去了一次洗手间。他坐在马桶盖上,双手捂脸。他刚成为父亲那天是不是这种感觉?记忆中他不像这般手足无措。抱着刚出生的本回家是一次让人眩晕的体验。他和克拉拉对该做什么毫无头绪,但又有哪对年轻夫妇知道呢?不过那不成问题。本在他们的关爱中长大。况且他们并不怕他。他多么希望克拉拉此刻就在身边。我在这里做什么呢?他想。太疯狂了。
鲍勃和他带着奥多散了一会儿步。奥多非常兴奋。他采摘浆果,攀爬树木,要求彼得背他(他嘴里咕哝一声,举起手臂,就像个孩子)。彼得同意了,背上他蹒跚而行,差点儿跌倒。奥多抓住他手脚的方式让他觉得背上盘踞着一只九十斤重的章鱼。
“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他的项圈和六米长的皮带,不过它们没什么用。”鲍勃说,“假如他上了树,他可以把你像悠悠球一样提起来。如果你恰好骑在马上,他可以把你连人带马一并提起来。黑猩猩的强壮超乎你的想象。”
“那我怎么管束他?”
鲍勃想了一下,答道:“我不是有意打探您的隐私,先生,您有妻子吗?”
“曾经有过。”彼得严肃地回答。
“那您怎么管束您的妻子呢?”
管束克拉拉?“我从不管束她。”
“没错。你会努力和她相处。当你不满时,你会争论,你会想办法应对。你和奥多也是一样的。你基本上没办法控制他。你只能想办法应对。奥多喜欢无花果,无花果能让他镇定。”
他们闲聊同时,奥多在灌木里进进出出。他钻出来,贴着彼得坐在他脚上。彼得鼓起勇气,弯腰拍了拍奥多的头。
“身体接触必不可少。”鲍勃说。他在猩猩面前蹲下来。“奥多,挠挠乐,挠挠乐?”他说着,瞪圆了眼睛。他开始挠奥多身侧。很快人和猩猩在地上滚作一团,鲍勃开怀大笑,奥多呼呼直喘,开心地大叫。
“来呀,来呀!”鲍勃大喊。眨眼的工夫,彼得和奥多就滚在一起。猩猩真的力大无穷。好几次他把彼得高高举起,又把他摔在地上。
打闹终于告一段落,彼得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头发蓬乱,一只鞋掉了,衬衫少了两个纽扣,胸前的口袋也撕裂了,浑身沾满了草叶、树枝和泥点。他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年人,像年轻人般打打闹闹,未免有点儿尴尬,却让他异常兴奋。他感到自己对猩猩的畏惧正在消退。
鲍勃看着他。“你会做得很好。”他说。
彼得微笑着点点头。他婉拒了项圈和皮带。
当莱姆侬出现时,他们只剩交接手续未办。彼得掏出银行汇票,莱姆侬仔细查验。然后他递给彼得各种文件。一份表格证明:他,彼得·托维,是雄性黑猩猩奥多的合法拥有者。该证明由俄克拉何马城的一位律师公证。另一份表格出自一位野生动物兽医,他确认奥多身体健康,而且注射了所有最新的疫苗。还有一份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的出口许可证。文件看起来很正式,都签了名,盖了戳。“好了,我觉得这就行了。”彼得说。两人没有握手。彼得转身就走,不愿多说一个字。
鲍勃在副驾驶座上铺了一张叠好的毛巾。他弯腰抱了抱奥多。然后他直起身,示意奥多上车。奥多毫不犹豫地照做了,很享受地坐在座位上。
鲍勃握住猩猩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再见,奥多。”他说,声音有一丝哽咽。
彼得坐上驾驶座,发动了引擎。“是不是该给他系上安全带?”他问。
“当然可以。”鲍勃回答。他探身拉出安全带,系在奥多腰间,再把搭扣卡上。肩带太高了,正好挡住了奥多的脸。鲍勃把它往奥多脑勺后面掖了掖。奥多完全没有意见。
彼得心里一阵恐慌。这事我干不了。我得把这事叫停。他摇下车窗,向鲍勃挥手。“再见,鲍勃。再次感谢。你帮了很大的忙。”
从俄克拉何马北上的路比南下更花时间。他保持中速行驶,免得惊扰奥多。从渥太华到俄克拉何马这一路,他从一个人类聚居点跳到下一个——多伦多、底特律、印第安纳波利斯、圣路易斯、塔尔萨;从俄克拉何马去纽约的路上,他却尽量避开大城市,这同样是为了猩猩着想。
他很想睡在一张像样的床上,再好好洗个澡,但他知道不会有汽车旅馆老板愿意把房间租给一对半人半猿的旅客。第一晚,他驶离公路,把车停在一间废弃的农舍边。他组装好笼子,但拿不准该放在哪里。车顶,还是把它卡在敞开的后备箱里?或者放远一点儿,作为猩猩的“私人”领地?最后,他把笼子放在车旁,笼门敞开,同时摇下副驾的车窗。他给了奥多一张毯子,然后自己躺在后座上。夜幕降临,猩猩在车里进进出出,弄出不小的动静。他几次跳到后座上,结结实实地落在彼得身上。最终他躺在后座的脚垫上,靠着彼得睡着了。奥多不打呼噜,但他的呼吸声十分有力。彼得睡得很不踏实,因为猩猩的打扰,也因为自己心里挥之不去的忧虑。
这是一只巨大强壮的动物,无法管束,无法控制。我怎么把自己搞到这步田地?
之后的几晚,他把车停在道路尽头,睡在与世隔绝的静谧田野边。
一天傍晚,他仔细阅读莱姆侬给他的文件。其中一份报告列出了奥多一生的经历。他是一只“在非洲野外捕获的幼崽”。报告里没有提到那个和平队志愿者,只说奥多此后被送到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在位于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市的霍洛曼航空医学中心待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去了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耶基斯国家灵长目研究中心,之后去了纽约州塔克西多市的灵长目实验医学与外科实验所,最后被送到莱姆侬的灵长目研究所。一段堪比奥德赛的旅程。难怪鲍勃说奥多是个摇滚明星。
彼得的视线停留在几个词上:“医学”……“生物学”……“实验室”……“研究”——特别是“实验医学与外科”。实验?奥多从医学的一个奥斯威辛辗转到另一个,而此前他只是一个从母亲怀抱中夺走的婴儿。彼得不知道奥多的母亲后来怎么样了。白天他给猩猩梳毛的时候,发现他的胸口有个文身。只在那一个部位,深色的皮肤在浓密的体毛下裸露出来。他发现一组起皱的数字——65——不可原谅地烙印在猩猩胸口的右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