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索尔兹伯里(第5/17页)
“那是自然,先生。”
“而且当然啦,这种意外既然会发生在草坪上,那也就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而且在任何时候。”
“是的,先生。”
“有可能发生在,比如说,令尊正在侍餐的晚宴当中。”
“是有可能,先生。”
“你听我说,史蒂文斯,不出半个月,那些代表当中的第一批就会来到这里了。”
“我们都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先生。”
“在那之后,这幢房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可能产生非同小可的结果。”
“是的,先生。”
“我的意思是说非同小可的结果。对于欧洲的发展全局而言都是如此。只要看看将要出席的人员名单,我认为这么说一点都不算夸张。”
“是的,先生。”
“这种时候可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的确如此,先生。”
“你听我说,史蒂文斯,我的意思绝非是要令尊离开这个岗位。我只是请你重新考虑一下他所承担的职责范围。”我相信,说到这里的时候,爵爷再次低下头去假装看书,并局促不安地用手指比画着一个条目:“这些疏失本身或许微不足道,史蒂文斯,可你自己却必须要认识到那其中隐含的更重大的意义。令尊堪当重任的时代正在成为过去。在那种任何一个疏失都可能危及会议成功的工作领域,请切莫再派给他任何任务了。”
“绝对不会了,先生。对此我完全理解。”
“很好。那我就把此事交给你去斟酌办理了,史蒂文斯。”
应该说明的是,大约在一个礼拜以前,达林顿勋爵是亲眼看到家父意外跌倒的过程的。爵爷当时正在凉亭里招待两位客人,一位年轻的女士和一位绅士,眼看着家父端着一大托盘大受欢迎的茶点穿过草坪朝他们走来。草坪和凉亭之间有一段长约几码的小缓坡,那时候跟现在一样,有四块石板嵌入草中充当进阶的梯级。家父就是在走到这几块石板附近时摔倒的,托盘上所有的东西——茶壶、茶杯、茶托、三明治、蛋糕——在石板上方的草皮上撒得到处都是。等我接到警报赶过去的时候,爵爷和他那两位客人已经让家父面向一侧躺好,从凉亭里拿来的靠垫和小地毯权充枕头和毯子。家父已经神志不清,面色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灰色。已经派人去请梅雷迪思大夫了,不过爵爷认为等大夫赶到之前应该先把家父从太阳地里转移出来;结果是让人搬来了一把带篷的轮椅,费了不少劲儿把家父转移到了室内。梅雷迪思大夫赶到的时候,家父已经苏醒过来,感觉好多了。大夫并没有待多久,临走前只模棱两可地交代了几句,大意是家父也许是“工作过于劳累”了。
这整个意外的发生显然让家父感觉非常难堪,到我们在达林顿勋爵的书房里谈话的时候,他早已经跟之前一样继续忙碌地工作了。于是,怎么才能提出这个减免其工作职责的话题可就殊非易事了。对我来说尤其麻烦的还在于这些年来家父跟我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其原因我从来也没有真正搞清楚。以至于在他来到达林顿府以后,即便是针对工作进行一些简单的必要沟通时,那气氛也让双方都很是尴尬。
思之再三,我认定最好还是选在家父的寝室里跟他私下谈这件事,这样的话等我走后他也可以不受打扰地仔细考虑一下他所面临的新处境。能在寝室里找到家父的时间只有他刚起床的一大早和临睡前的深夜里。我选择了前者,于是在某一天的清晨,我爬上仆役厢房的楼顶来到他居住的小阁楼外,轻轻敲了敲门。
在此之前,我极少有理由进入家父的寝室,一见之下我深为那个房间的逼仄和简陋而吃惊。确实,我记得当时的印象是跨入了一间牢房,后来想来,这种感觉或许跟天刚破晓时那苍白的光线以及空间的局促或者四壁的萧然也不无关系。因为家父已经拉开了窗帘,脸已经刮好,穿好全套制服坐在床沿上,显然他就一直坐在那里观看着天色的变化,等待黎明的到来。至少揣测起来他应该是在观看天空的,毕竟从他那个小小的窗口望去,只能看到屋瓦和雨水槽。他床头的那盏油灯已经捻灭,当我发现家父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我手里的油灯——那是我特意带了来给摇摇晃晃的楼梯照个亮的——我就赶紧捻灭了它。油灯捻灭以后,我才更加清楚地注意到那照进房间的苍白光线的效果,以及它是如何照亮了家父那皱纹堆垒、棱角分明、仍旧令人敬畏不已的面容轮廓的。
“啊,”我说,短促地一笑,“我就知道父亲肯定已经起了床,而且为白天的工作做好了准备。”
“我起来已经三个钟头啦,”他说,颇为冷淡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希望父亲不是因为关节炎的困扰才睡不好觉的。”
“我的睡眠已经尽够了。”
父亲朝屋内唯一的那把椅子靠过去,那是把小小的木椅子,他把两只手全都撑在椅背上,借此站起身来。当我看到他站立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他的腰弯背驼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年老体衰,又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咎于为了适应这个小阁楼那陡斜的天花板而养成的习惯。
“我来是要跟您谈一件事,父亲。”
“那就简明扼要地说。我不能整个上午都听你瞎叨叨。”
“既然如此,父亲,那我就直奔主题了。”
“那就直奔主题,说完了事。我们这里还有人有工作要做呢。”
“很好。既然您希望我长话短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事实是,父亲已经是越来越年老体衰。以至于现在就连履行副管家的日常职责也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爵爷认为,我自己也有同感,如果允许父亲继续承担目前的职责,他随时都可能危及府内日常事务的正常运转,尤其是下周即将举行的国际盛会。”
父亲的面容,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下,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重点在于,”我继续道,“我们感觉父亲不应该再承担伺候用餐的工作了,不论席间是否有宾客在场。”
“在过去的五十四年间,我每天都负责伺候用餐,”家父说道,话音不疾不徐。
“除此以外,也已经决定父亲不该再端送盛放任何物品的托盘,不管需要走动的距离有多近。有鉴于已经做出的这些限制,也知道父亲尤其看重简洁明了,我已经在此列出了经过修正的日常职责的清单,切盼父亲自今日起就遵照执行。”
我自己都感觉不太情愿将我手里的那张清单直接递给他,于是就放在了他的床尾上。家父瞥了它一眼,然后就转过目光凝视着我。他的表情仍没有丝毫情绪变化的蛛丝马迹,他那双扶在椅背上的手却似乎完全放松了下来。不管是否已经弯腰驼背,他那威严的身形所造成的绝对影响仍旧不容小觑——正是那同样的影响力使得后座上两位烂醉的绅士恢复了清醒。最后,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