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10/11页)

药剂师乘客戴着一顶钢盔走了进来——他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去换了一条蓝色牛仔裤,他的嘴里紧紧地咬着一只口哨。

“这么说,他就是巴克斯特先生。”史密斯太太松了口气。我觉得她不喜欢神秘的事情,她想让人间喜剧里所有的成分都被精确标明,就像巴克斯特先生的药品上的标签或者是像装保尔命的瓶子上的商标那样清楚。药剂师乘客想从船员那里借到蓝色牛仔裤并非难事,可是他是怎么拿到那顶钢盔的就让我感到费解了。

现在他大声吹响了口哨,让我们保持安静,虽然其实只有史密斯太太刚才说过话,然后他宣布道:“下面是戏剧独白《防空队员的巡逻》。”乐队中有人突然模仿出一阵空袭警报的声响,这显然令他惊慌失措。

“干得好!”琼斯说。

“你应该先提醒我一声啊,”巴克斯特先生说,“现在我把台词给忘了。”

一阵代表远方隆隆炮火的煎锅锅底敲击声响起,又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又是什么意思?”巴克斯特先生恼火地质问道。

“河口湾上的炮响。”

“你这是在干扰我记台词,琼斯先生。”

“继续吧,”琼斯说,“序曲已经结束。气氛也营造好了。1940年的伦敦。”巴克斯特先生朝他投去委屈难过的一瞥,然后重新大声宣布:“下面是戏剧独白《防空队员的巡逻》,由前任空袭警报哨X先生创作。”他举起手掌遮住眼睛上方,仿佛是挡开掉落的玻璃碎片,然后开始朗诵起来:

照明弹落在尤斯顿路、圣潘克拉斯区

和古老可亲的托特纳姆路40上,

防空队员在辖区内独自巡逻,

见自己的身影好似一片云朵。

海德公园里爆发出隆隆炮响,

第一枚炸弹呼啸着从天而降,

防空队员向苍天挥舞着怒拳,

大声嘲笑希特勒的昭著恶名。

伦敦屹立,圣保罗大教堂岿然不倒,

我们这里每失去一条生命,

德国便多一人心生诅咒,

反抗他们恶魔般的元首。

枫树街被炸,高尔街变冥府,

皮卡迪利大街烈焰熊熊——但一切都好。

我们用配给的面包干杯庆祝,

因为闪击战已死在蓓尔美尔街上。

尖厉的口哨声高亢响起,巴克斯特先生猛然挺身立正,大声宣布:“警报解除。”

“来得正是时候。”史密斯太太回道。

费尔南德斯先生激动地大叫起来:“不,不。哦不,先生!”我心想,除了史密斯太太,大家应该都会同意演出已经达到高潮,接下来不管有什么节目都会让晚会开始走下坡路了。

“这时候就该多来点香槟啊,”琼斯说,“服务员!”

乐队全部返回厨房里去了,只有指挥响应琼斯的请求留了下来。“把香槟算在我头上,”琼斯说,“你比谁都值得干上一杯。”

巴克斯特先生突然在我身边坐下,开始全身打战。他的手紧张地敲着桌面。“别管我,”他说,“我一直都这样子。舞台恐惧症会在事后发作。你说,大家是不是很欣赏我的表演?”

“非常欣赏。”我说,“你从哪儿找到那顶钢盔的?”

“它只是我随身带着压箱底儿的东西之一。不知怎么的,我从来没有和它分开过。我想你也是一样吧——有些东西你会一直留着……”

这话倒也不假:和钢盔比起来,我保留的东西更方便携带,却也同样毫无用处——几幅照片,一张旧明信片,摄政街附近一家夜总会早已过期的会员凭据,蒙特卡洛41那家赌场的当日有效入场券。我敢肯定,要是我把我的袖珍笔记本拿出来翻,我还能找出半打像那样的旧物。“蓝牛仔裤是我从二副手里借来的——但它的剪裁却是外国样式。”

“我给你倒杯酒吧。你的手还在发抖。”

“你真的喜欢这首诗?”

“它十分生动。”

“那好,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以前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我就是那个前任空袭警报哨X先生。这首诗是我自己写的。在1941年5月的闪击轰炸过后。”

“你还写过不少别的东西吗?”我问。

“没有了,先生。哦,除了另外一首——是关于一个孩子的葬礼的。”

“请注意,各位先生们,”事务长宣布道,“如果看一下手里的节目单,你们就会发现,下面是费尔南德斯先生答应为我们表演的特别节目。”

事实证明,那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节目,因为费尔南德斯先生突然间泪如泉涌,就像巴克斯特先生猛地开始全身打战那样。他这是香槟酒喝太多了吗?还是说他真的被巴克斯特先生的朗诵给打动了?对此我颇感怀疑,因为他好像除了“是”和“不”以外就没掌握几个英文单词。可现在呢,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里,痛哭流涕。他哭起来仍然十分端庄不失身份,而我心想:“我还从没见过黑人哭鼻子呢。”我曾经见过他们大笑、发怒、害怕时的样子,但从来没有人像眼前这人一样被难以言喻的悲伤所压倒。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谁都帮不上忙,我们没法和他交流。他的身体微微战栗,就像交谊厅伴随轮船发动机的震动而在颤抖一样。我不由心想,说到底,在我们驶近那个黑暗的共和国的路上,这个节目比音乐和歌曲更合适。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很多事情能让我们所有人流下泪水。

接着,我看到史密斯夫妇头一回表现出了他们最好的一面。刚才史密斯太太快言快语地给了可怜的巴克斯特先生当头一棒,令我心生厌恶——我猜想,只要是任何关于战争的诗歌都会冒犯到她;但她现在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向费尔南德斯先生伸出援手的人。她在他身旁坐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拉住他的手放入自己掌中,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粉红色的手心。她就像一位母亲,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抚慰着自己的孩子。史密斯先生也跟在她身后走过去,坐在费尔南德斯先生另一侧,于是他们形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离的小团体。史密斯太太嘴里发出轻轻的咯咯声,就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然而,一如他突然开始那样,费尔南德斯先生突然停止了哭泣。他站起身,将史密斯太太那只粗硬起茧的苍老手掌捧到嘴边,亲吻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出了交谊厅。

“哎哟,”巴克斯特诧异地大喊起来,“你们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太奇怪了,”事务长说,“真是太奇怪了。”

“有点叫人扫兴啊。”琼斯说。他抓起香槟酒瓶,但瓶里是空的,于是他又放下了它。指挥也拾起长柄烤叉,回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