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11/11页)

“可怜的人,他心里有烦恼。”史密斯太太说。需要做出的解释就这么多,她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指望能在皮肤上看到费尔南德斯先生留下的完整唇印。

“真是太叫人扫兴了。”琼斯重复道。

史密斯先生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提一个建议,也许我们现在应该合唱《友谊地久天长》,来结束今天的娱乐演出。马上要到午夜了。我不想让费尔南德斯先生独自待在下面,以为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闹腾。”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我们的庆祝活动不应该用“闹腾”这个字眼来形容,但我同意他的原则。我们现在没有乐队伴奏了,但琼斯先生坐到钢琴前,勉强弹出了一首难听的曲调。我们相当忸怩地牵起手来共同歌唱。少了厨子、琼斯和费尔南德斯先生,我们围成的圈子变得非常小。我们尚未体验到多少“旧日朋友”的情谊,杯中的美酒却早已喝干。

午夜过后,琼斯敲响了我的客舱房门。我正在处理一些文件,想销毁一切可能会被海地当局负面解读的东西——例如,为了卖掉我的酒店,我曾经和潜在的买家有过几封书信往来,其中几封信里提到了海地的政治局势,现在它们就有这种危险。我全心投入在自己的沉思中,所以当琼斯敲响房门时,我感到很紧张,就好像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共和国,而门外站着的是一名通顿·马库特。

“我没打搅你睡觉吧?”琼斯问。

“我还没换睡衣。”

“今晚我觉得挺遗憾的——事情不像我希望的那么好。当然了,准备的材料也很有限。你知道吗,我对在船上度过最后一夜有种特别的感觉——以后大家可能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就像在除夕夜,你想让那个古怪的老头子42一路走好。他们不是有种说法叫‘善终’吗?我不喜欢那个黑人哭成那副德行。就好像他看到了什么事儿似的——以后发生的事儿。当然了,我不是个笃信宗教的人。”他乖巧地看了我一眼,“我看你也不是。”

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他来我的舱房是别有用心的——不只是为了表达自己对娱乐节目的失望,也可能是想向我提出请求或者问题。如果他位高权重,有能力来威胁我,我甚至会怀疑他就是跑过来威胁我的。他身上裹着一层含混暧昧的外衣,如同穿着一套花哨的西服,看上去还为此沾沾自喜,好像在说:“你看我是怎样的人,就得当我是怎样的人。”他继续说:“事务长说你真的有那家酒店……”

“你不相信?”

“也不全是。但你看起来不像那种人。有时候我们在护照上提供的信息未必就准确嘛。”他大声说,亲切的口气中带着一股合情合理的味道。

“你在护照上写的什么?”

“公司主管。挺真实的——在某种程度上。”他承认道。

“不管怎样,这个头衔够含糊的。”我说。

“那你呢?”

“商人。”

“这个不是更含糊嘛。”他得意地高喊。

在我们相处的短暂时间里,半遮半掩的探问成了我们之间关系的基础:虽然从大的事情上看,我们通常会假装接受对方口中的故事,但我们也会去抓住话中那些细微的线索。我猜,我们当中那些将生命的一大部分用于掩饰伪装的人,不管是对女人、伙伴,甚至是我们自己,都迟早会嗅出同类的气息,了解彼此。我和琼斯到头来打探出了对方相当多的底细,因为只要是能说的时候,我们还是会透露一点事实。这是一种经济节省的形式。

琼斯说:“你以前在太子港住过。你一定认识那边的某些大人物吧?”

“他们经常来了又走。”

“那军队里呢,比方说?”

“他们都跑光了。‘爸爸医生’不信任军队。我相信,参谋长正躲在委内瑞拉大使馆里。将军安全地待在圣多明各。几个上校留在了多米尼加大使馆,还有三个上校和两个少校关在监狱里——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的话。你有介绍信要给他们?”

“也不全是啦。”他说,但他看上去有点不安。

“别急着把介绍信拿出来,最好先确认一下你要找的人是否还活着。”

“我有一张海地驻纽约总领事写的便条,推荐我……”

“你要记住,我们在海上已经待了三天。这段时间里能发生很多事情。总领事也许已经去寻求庇护了……”

他就像事务长那样说道:“既然局势是这个样子,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编造谎言比道出真相更耗心费神,而且时间也很晚了。“我发觉自己很想念这个地方,”我如实说,“安稳日子有时就像危险生活一样叫人心烦。”

他说:“是啊,我还以为我在战争中已经尝够了危险的滋味呢。”

“你以前在哪支部队里服役?”

他冲我咧嘴一笑,我打出这张牌的意图过于明显了。“哦,那些日子里我可是有点漂来漂去的。”他说,“我在许多部队里待过。跟我说说,咱们的大使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没有大使。他在一年多以前就被赶走了。”

“那就说说代办吧。”

“他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趁他还能做的时候。”

“我们似乎正在驶向一个奇怪的国家。”

他走到舷窗前面,仿佛指望着能越过最后两百英里的海面望见那片土地,可除了舱房里的灯光,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光线横躺在漆黑的大海上,好似一层黄色的浮油。“那里再也不是旅行者的天堂咯?”

“没错。其实它从来都不是。”

“但对想象力丰富的人也许还有一些机会?”

“那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你心里揣着多少顾虑。”

“顾虑啊?”他朝舷窗外望去,远眺海波起伏的黑夜,好像正在小心地掂量这个问题,“哦,好吧……顾虑要付出很大代价呢……你说那个黑人到底为什么要哭啊?”

“我不知道。”

“今天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我希望下一次我们会做得更好。”

“下一次?”

“刚才我在想今年年终的事儿。不管我们可能在哪儿。”他从舷窗前走回来,说,“唉,到了该闭眼的时辰了,对吧?还有那个史密斯,你说他想搞什么名堂啊?”

“他干吗要搞出什么名堂呢?”

“也许你是对的。别管我。现在我要走了。旅途已经结束。现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将一只手搭在门上,又补充道:“我本来想让大家高兴高兴的,可惜不太成功。闭眼睡觉才是一切的答案,对吧?或者只有我的看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