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11/12页)

“这是我的儿子安格尔。”她向我介绍。从此以后,我每次独自想起他时都会使用这个名字的英语发音,仿佛是在故意亵渎神明。82

一旦来到她的身边,他就再也不肯走开,尽管他从头到尾根本没说一句话——他太忙于倾听了,而他那双钢铁般的小爪子紧紧扣着她的手,就好像半副手铐。我碰上了真正的对头。下一次幽会时她告诉我,他问了好多好多关于我的问题。

“他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了吗?”

“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可能?他还不到五岁啊。”

一年过去了,我们想尽各种办法躲开他,可他还是缠着她不放。我发现她于我已是难以割舍,但当我要她离开她丈夫时,那孩子却挡住了她的退路。她无法做出任何危害儿子幸福的事。她明天就可以抛弃丈夫,但如果他从她身边带走安杰尔,她又怎么能活得下去?在我看来,她儿子这几个月里变得越来越像他父亲。他现在总喜欢说“我的”母亲;有一次我还看到他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巧克力棒,活像一支雪茄烟;他长胖的速度也非常快。那样子就仿佛是父亲将自己的魂魄转移到了儿子身上,以确保我们的私情不至走得太远,逾越谨慎的边界。

有段时间,我们在一家叙利亚商店的楼上订房幽会。店主名叫哈米特,是个完全可靠的人——当时“爸爸医生”刚刚上台不久,所有人都能预见未来的阴影,如同肯斯科夫上空密布的乌云一般黑暗。对一个没有当地国籍的人来说,任何与外国使馆的关系都有价值,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可能就得寻求政治庇护呢?不幸的是,尽管此前我俩都很仔细地检查过这家商店,我们还是没有发现,在药品柜台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有几排货架上摆放着儿童玩具,它们的品质比其他任何地方能找到的玩具都要好;另外,在食品杂货区中间,偶尔还能找到一罐波旁饼干(因为奢侈品贸易在当时还没有彻底中止),它是安杰尔在餐前饭后最爱吃的零食。正是这个引发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场激烈争吵。

我们在叙利亚商店的爱巢里已经幽会过三次,房间中有一张黄铜大床,上面铺着一层淡紫色的丝绸床单,四把硬靠背椅沿着墙边排成一列,墙上还有几幅用手工上色的家庭合影。我心想这里以前应该是客房,收拾得一尘不染,等候着某位从黎巴嫩过来的贵客入住,但他一直没来,现在就更不可能来了。第四次幽会时,我等了玛莎两个钟头,她却完全没有露面。我走出房间穿过商店时,叙利亚人小心翼翼地对我开口了。“您错过了皮内达夫人。”他说,“她和她的小男孩刚刚来过这里。”

“她的小男孩?”

“他们买了一辆玩具汽车,还有一盒波旁饼干。”

稍后的傍晚时分,她给我打来了电话。她听上去呼吸急促,心慌意乱,说话的语速飞快。“我现在人在邮局,”她说,“我把安格尔留在车里了。”

“吃他的波旁饼干?”

“波旁饼干?你怎么知道?亲爱的,我今天不能来。我到店里时发现安格尔和他的保姆就在那里。我只好装作过来给他买点东西,好表扬他最近听话。”

“他最近很听话?”

“也不是特别听话。保姆说,他们上周曾看见我从店里出来——还好我们从来不在一起离开——他就想看看我去了什么地方,然后他就发现了他喜欢的饼干。”

“波旁饼干。”

“是的。哦,他现在要进邮局来找我了。今晚。老地方见。”电话随即挂断。

就这样,我们又回到哥伦布雕像旁,在那辆标致牌轿车里见了面。那一夜我们没有共赴巫山。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告诉她,安杰尔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她承认这一点;但当我说他是在监视她时,她勃然大怒;而等我接着说他正变得和他父亲一样胖时,她竟想要扇我耳光。我抓住她的手腕,她却指责我殴打她。随后,我们俩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但是这场争吵还在持续酝酿,就像为了准备明天再喝而煨在炉火上的一锅浓汤。

我异常理智地说:“我和你丈夫,你得和我们中的一人做个了断,这样你才会更好过。这种日子没法一直这样下去。”

“你想让我离开你?”

“当然不。”

“可我离开安格尔就过不下去啊。就算我把他惯坏了,那也不是他的错。他需要我。我不能毁掉他的幸福生活。”

“十年以后他根本就不需要你。他会偷偷溜进‘凯瑟琳妈咪之家’,或者跟你家的女佣上床。只不过那时你已经不在这儿了——你会住在布鲁塞尔或卢森堡,但那里也有很多妓院供他瞎逛。”

“十年的时间还很长。”

“到那时你已年近半百,而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老得什么都不会在乎。你却还得靠那两头肥猪过日子……当然了,还有你那副好心肠——你那时候肯定又重新天良发现了。”

“那你又怎么样?你就不会到处拈花惹草,找各种女人用各种方法安慰自己吗?少跟我说这种话!”

雕像下的黑暗中,我们争吵的嗓门越抬越高。就像所有这种类型的争吵一样,它只能给我们带来伤害,但是这道伤口很容易就能愈合。在我们发觉自己正在揭开旧伤疤之前,我们还可以找到许多不同的位置给彼此留下伤痕。我钻出她的轿车,走到自己车上。我在方向盘前落座,开始往后倒车。我告诉自己,我们的恋情已然终结——这场情感游戏玩得真是得不偿失——就让她跟那个小畜生待着好了——在“凯瑟琳妈咪之家”多的是漂亮女人——反正她也是个臭德国佬。当我驾车开到和她平行之时,我从车窗外冲她恶毒地喊道:“再见了,皮内达夫人83。”接着,我便看到她伏在方向盘上开始哭泣。我想,只有当我要对她说再见时,我才会发觉自己离不开她。

我回到她的身边,这时她已经止住了泪水。“真糟糕啊,”她说,“今天晚上。”

“是啊。”

“明天我们还要见面吗?”

“当然。”

“在这里。和平时一样?”

“没错。”

她说:“有件事情我本来想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是你非常想要的东西。”

一时间,我还以为她要向我屈服,答应离开她的丈夫和孩子。我伸手搂住她,想支持她做出这个重大的决定,她却说:“你需要一个好厨子,对吧?”

“哦——是的。没错。我想我很需要。”

“我们家的厨子很不错,现在他要走了。我设个了圈套,故意跟他吵了一架,然后解雇了他。如果你想要的话,他就是你的了。”我想我的沉默又让她感到受伤,“现在你还不相信我是爱你的吗?我丈夫知道了会非常生气。他说安德烈是太子港唯一一个会做地道的蛋奶酥的厨子。”我差点脱口而出:“那安杰尔呢?他也喜欢吃他做的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