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5/12页)
“他知道的话一定会非常高兴。亲爱的,你没法想象他有多恨他太太。一个既肥硕又没教养的黑女人。她绝对不可能把这地方经营好。当然,在他死后,我不得不修改了遗嘱——你的父亲,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可能就会是第一顺序继承人。顺便说一句,我把我的念珠和弥撒书留给往见学校的神父们了。我一直对自己当年那样对待他们感到过意不去,但当时我实在是太缺钱用了。你父亲简直就是头猪,愿天主保佑他的灵魂安息。”
“这么说他已经去世了?”
“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相信,但我没有任何证据。现在的人多长寿啊。可怜的家伙。”
“刚才我和你的医生谈过了。”
“马吉欧医生?我真希望自己能在他年轻的时候就碰到他。他是个相当不错的男人,对吧?”
“他说如果你能保持安静……”
“我现在不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嘛,”她大呼小叫,脸上露出一丝心领神会而又百般辩解的微笑,“能让他开心的事儿我都做遍了,不是吗,他还想怎样?你可知道那个可爱的家伙曾经问我要不要请个神父过来做告解这件事?我就跟他说:‘不过啊,医生,现在要我做一次漫长的告解,对我来说难道不会有点太刺激了吗——有那么多的回忆哪?’亲爱的,你介不介意到门口去,把门打开一点点?”
我按着她的话照办了。走廊里空荡荡的。从楼下传来刀叉碰撞的叮当声,还有一个人声说道:“哦,奇克,你当真觉得我能行吗?”
“谢谢你啊,亲爱的。我只是想完全确定……你过来的时候,能把梳子带给我吗?再次感谢你。真是太谢谢了。女人老了以后有个儿子在身边可真好……”她顿住了。我想她肯定是在期待我会像个吃软饭的小白脸那样奉承她,说以她这个年纪并不算老。“我想和你谈谈我的遗嘱。”她继续说,口气中略微带着一点失望,一边梳理着自己那一头令人难以置信的厚密长发。
“你现在不是应该休息了吗?医生叫我不要待太久。”
“他们给你准备了一个舒服的房间吧,我希望?有些房间还是比较简陋的。现金不够嘛。”
“我把行李留在‘埃尔兰乔’了。”
“哦,你可一定要住到这儿来,亲爱的。‘埃尔兰乔’——那怎么行——给那个‘毒窝’打什么广告啊。”她居然用了“毒窝”这个美国俚语,“无论如何,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这家酒店总有一天会是你的。只不过我得说明——法律很复杂,我们必须保持谨慎——酒店是采取股份制的,我已经给马塞尔留了三分之一的股份。如果你好好待他,他对你会很有用,而我也必须为那孩子做点什么,不是吗?他在这儿不仅仅是一个经理。你明白吧?你是我儿子,所以你心里当然很明白。”
“我明白。”
“你在这里让我太高兴了。我不想出任何一点小差错……涉及遗嘱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低估海地的律师……我会告诉马塞尔,你将会立即接管这里的实际经营。只是你得圆滑一点,这样你才是我的好儿子。马塞尔是很敏感的。”
“好了,母亲,你安静休息吧。可以的话,别再去想生意上的事了。先睡一会儿。”
“他们说死亡才是最安静的。我看不出自己期待死亡会有什么意义。死了以后可以安静好久呢。”
我把双唇再次贴到那堵白墙上。她闭起眼睛,摆出一副矫揉做作的母爱姿态,我便踮起脚尖从她面前走开,向门口走去。当我轻轻地打开房门,生怕惊扰到她时,从床上却传来了一阵咯咯的窃笑声。“你真不愧是我儿子,”她说,“现在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直到今天我都吃不准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乘坐出租车回到“埃尔兰乔”酒店,留在那里用了午饭。这里挤满了游客,游泳池旁摆放着为迎合美国人的口味而精心改良过的海地美食自助餐,有个皮包骨头的男子戴着一顶锥形尖帽,正和着海地鼓乐表演闪电踢踏舞。我想,就是在那时候,在我抵达海地的第一个夜晚,我心里萌生了要将“特里亚农”经营成功的雄心壮志。很明显,当时它只是一家二流酒店。我可以想象得到,跟我们合作的肯定是一些小旅行社,只有他们才肯把我们酒店纳入其往返旅行团的行程安排之中。我怀疑挣来的利润恐怕没法满足我和马塞尔两人的胃口。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去赢得成功;我会很高兴看到自己有朝一日能把安排不下的剩余旅客推荐去山上的“埃尔兰乔”酒店投宿。奇怪的是,在一段短暂的时光里,我的美梦竟然成真了。不到三个季度,我就把这家寒碜破败的酒店变成了太子港一处异乎寻常的热门景点,而又过了三个季度,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它重新没落下来,现如今,这里只有史密斯两口子住在楼上的约翰·巴里摩尔套房里,而社会福利部长则倒毙在游泳池中。
我结完账后便乘坐出租车返回山下,住进了已经被我视为独有的唯一产业。明天我就要和马塞尔清理所有的账簿,我要约谈所有的员工,我要接管控制权。我已经开始盘算怎样用最好的方法买下马塞尔手中的股份,不过这当然要等到母亲仙逝后才好办。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大房间,和她的房间在同一楼层。她说过,这里家具的钱都已经付清了,但地板还需要更换翻新,它们在我脚下弯曲变形,吱嘎作响,而房间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张床,一张具有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精美大床——我母亲对床倒是挺有眼光——床柱顶上还带着巨大的黄铜球饰。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头一回躺在床上睡觉不用花钱,连早餐也免费——或者说是头一回睡在没有拖欠房钱的床上(当年在圣母往见学校时那可是家常便饭)。这种感觉奇特而又奢侈,我睡得很香——直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刺耳噪音将我从梦中惊醒,是老式摇铃的声响——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当时我竟然梦见了义和团运动。
摇铃声响个不停,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火灾警报。我披上睡衣,打开了房门。就在这时,同一层楼里的另一扇房门也打开了,我看到马塞尔冒了出来,他那张宽大扁平的黑人面孔上挂着一副半睡半醒的表情。他穿着一套鲜红艳丽的丝绸睡衣,站在门外犹豫了一小会儿,我趁机瞅见了他睡衣口袋上的两个字母:一个M和一个Y,相互缠绕在一起。我寻思着:M当然是马塞尔(Marcel),但Y又是谁呢?直到后来我才想起,我母亲的教名是伊薇特(Yvette)。那套睡衣莫非是一件定情礼物?对此我颇感怀疑。这对字母组合更有可能是我母亲对传统观念做出的挑战。她品味一流,马塞尔则体态健美,穿着一身鲜红色的丝绸睡衣也不乏魅力,再说她也没那么心胸狭窄,不会在乎住在这里的二等旅客会有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