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7/12页)

马吉欧医生那天晚上请我在他家吃饭,另外他还给我提供了许多不错的建议,只可惜我当时不够明智,没有理会它们,因为我怀疑他可能想帮另外一个委托人夺取酒店的控制权。正是他在我母亲公司里持有的那一只股份让我对他心生猜忌,尽管他签字的股权过户转让书已经在我手中。

他住在一幢三层楼房里,位于佩蒂翁维尔的山坡低处,带有塔楼和镂空花纹饰边的阳台,颇有点儿像缩小版的“特里亚农”。花园里生长着一棵干枯的南美杉,满树松针张牙舞爪,活像维多利亚时代小说里的一幅插图,而当我们吃完饭坐下闲谈时,房间里唯一一样现代的东西,便是电话。它就像因为疏忽大意而陈列在古董博物馆里的一件现代展品,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鲜红的窗帘上那些厚重的褶边,四角带有圆球装饰的临时茶几上摆放的羊毛桌布,壁炉台上的瓷器物件(其中有两条小狗,眼神和马吉欧医生一样温和),医生父母亲的肖像(嵌在椭圆形镜框里用淡紫色丝绸衬垫的彩色照片),以及多余的壁炉中那道起皱的屏风,都代表了另外一个时代。文艺作品放在装有玻璃柜门的书橱里(马吉欧医生把医学专业书籍搁在自己的诊疗室中),都用老式的小牛皮装订了起来。趁医生出去“洗手”(他用文雅英语如是说)的工夫,我查看了这些书。里面有三卷本的《悲惨世界》,少了最后一卷的《巴黎的秘密》76,加博里欧77的几本侦探小说,勒南78的《耶稣传》,此外,让我深感惊讶的是,在这些书中居然还有马克思的《资本论》,也用小牛皮装订,远远看去和《悲惨世界》没有任何区别。马吉欧医生手肘边的台灯上有一只粉红色的玻璃灯罩,相当高明的是,里面点的是灯油,因为即使在那个时候,供电情况也是很不稳定的。

“你真的打算,”马吉欧医生问我,“接管这家酒店吗?”

“为什么不呢?我有一些在饭店里工作的经验。我能看得出来,要改善这里的经营状况是很有可能的。我母亲走的不是豪华酒店的路线。”

“豪华酒店?”马吉欧医生重复道,“我想你在这里很难指望走这条路线。”

“有些酒店就在这么做。”

“好年头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现在不会太久了,而且马上就要开始竞选……”

“不会有多少差别,对吧?谁赢了还不都是一样?”

“对穷人无所谓。对观光客也许就不一样了。”他在我身旁的桌子上放了一只饰有花纹的碟子——以前这里没有人抽烟,如果他摆上的是烟灰缸,那就和这个房间格格不入了。他小心地放好碟子,仿佛那是一件珍贵的瓷器。他块头很大,皮肤黝黑,却又无比的温柔——我深切地感到,他待人接物永远不会粗暴无理,甚至对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也不会,比如,一张难对付的椅子。对马吉欧医生那种职业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能比电话更烦人。然而,在我们谈话中途,它曾经响过一次,马吉欧医生轻轻地拾起话筒,就像抬起一个病人的手臂那样温柔。

“你以前,”马吉欧医生问,“听说过克里斯多夫国王吧?”

“当然。”

“那个时代很容易就能回来。也许会更残暴,而且肯定会更卑鄙。愿天主保佑我们,可别再出个小克里斯多夫了。”

“要是把美国游客吓跑了,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吧。你们需要美元。”

“等你更加了解我们这个民族,你就会明白我们这儿的人不是靠钱过日子,我们靠举债。你随时可以杀死借债的,却从来没有人会去干掉欠债的。”

“你在害怕谁呢?”

“我在怕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个子乡下医生。他的名字现在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希望有一天你不会看到这个名字在城市上空高高挂起,被电灯照得格外醒目。如果那一天到来,我向你保证,我会逃离这里躲起来。”这是马吉欧医生做出的第一个错误预言。他低估了自己的固执或是勇气,否则我后来也不会待在那座干涸的游泳池边等他,而前部长静静地躺在游泳池底,活像肉店里的一大块牛肉。

“那马塞尔呢?”他问我,“你打算对马塞尔做什么?”

“我还没定呢。明天我必须找他谈一谈。你知道他拥有酒店三分之一的股份吧?”

“你忘了——我是遗嘱的见证人。”

“我曾经想过,他也许准备卖掉他的股份。目前我手头上没有现金,但我会找银行借款,很有可能借得到。”

穿着黑色正装的马吉欧医生将自己那对宽大的粉红色手掌放在膝盖上,倾身向我靠近,仿佛有个秘密想要透露给我。他说:“我倒想建议你反过来做。让他买下你手中的股份。对他客气一点,便宜卖给他就好了。他是海地人,只要很少一点东西就能过活。他能撑得下去。”可事实证明,马吉欧医生又一次做了伪先知。他预见自己国家的未来比预言组成这个国家的那些人的命运要灵验得多。

我微微一笑,说:“哦不,我已经喜欢上‘特里亚农’了。你看着吧——我会留在这里,我也会把酒店撑起来。”

我又等了两天才去找马塞尔说话,但中间我也和银行经理谈过一次。太子港前两个旅游季的光景都很不错。我把酒店发展计划简要地讲了讲,那个经理(他也是欧洲人)便爽快地给了我需要的贷款。唯一让我感到为难的是还款率。“你这不是等于要我三年内还清吗?”

“正是。”

“为什么?”

“这个嘛,你也知道,不出三年就要举行总统大选了。”

葬礼过后,我几乎没怎么见到马塞尔。酒保约瑟夫找我来吩咐工作,厨子和园丁也都来找我,马塞尔却不战而退,不过当我在楼梯上和他擦身而过时,我留意到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朗姆酒味,所以在我们最终见面商谈之前,我先为他倒好了一杯朗姆酒。他沉默地听我说完,便接受了我的条件,没有提出一点抗议。我给他开出的价码按当地标准来看是一大笔钱,而且我付的是美元,不是海地古德,尽管这笔钱只有他股份面值的一半。为了在心理上打动他,我还把这笔钱换成了百元大钞带在身边。“你最好数一下。”我告诉他,但他数也没数就把现金塞进了口袋。“现在,”我说,“请你在这里签字。”他直接签了字,一点儿也没看自己签署的文件。事情就这么简单。什么争执也没有发生。

“我需要你的房间,”我说,“从明天开始就要。”我对他很苛刻吗?和我母亲的情人打交道让我感到难堪,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而对他来说,和他情妇的儿子,一个比他自己年长许多的男人见面,也肯定让他觉得尴尬别扭。就在离开房间之前,他提起了她。“当时我假装没听见铃声,”他说,“但她一直摇个不停。我以为她可能需要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