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8/10页)
“我会沿着墙走,”我说,“等他眼睛一眨,你就瞄准他。”
我刚站起身,那个声音就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寂静使我惊得跳了起来。派尔厉声喝道,“放下你的枪。”我怀疑那挺轻机枪是否上了膛——我之前嫌麻烦,没有仔细检查——那个哨兵已经将步枪扔在地上。
我走过去,将步枪捡起来。这时,外面那个声音又开始说话——仿佛还是那些话,我觉得一个音节都没变。也许他们是在放唱片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出最后通牒。
“接下来会怎样?”派尔问道。像一位在实验室里观察教学示范的学生,这一切仿佛都跟他无关。
“也许会遭受一阵火箭筒的袭击,也许会有一个越盟军人冲过来。”
派尔检查了一下他的轻机枪。“这似乎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他说,“我要不要打几枪?”
“不,让他们继续犹豫去吧。他们更想一枪不放就拿下这座哨岗,我们还有一些时间。最好尽快离开。”
“他们可能正在下面等着呢。”
“没错。”
那两个人注视着我们——我说是两个“人”,但我怀疑他们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那这两个呢?”派尔问,紧接着又直截了当地加上一句,“我应该开枪把他们干掉吗?”也许他只是想试试轻机枪。
“他们什么也没做。”
“他们会把我们交出去的。”
“为什么不呢?”我说,“这里本来就没我们什么事儿。这是他们的国家。”
我把步枪里的子弹取出,将枪放在地上。“你不会就把枪扔在这里吧。”派尔说。
“我太老了,带着枪跑不动。而且这也不是我的战争。走吧。”
这的确不是我的战争,但我希望黑暗里的那些人也知晓这一点。我将油灯吹灭,从楼门口将腿伸下去,找到梯子。我能听到那两个哨兵在悄声交谈,像低沉的歌手那样,他们的语言听起来就像一首歌。“一直向前走,”我告诉派尔,“走到稻田。小心田里的水——我拿不准水有多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感谢你的陪伴。”
“一直乐意。”派尔说。
我听见那两个哨兵在我们身后移动:我不知道他们手里是不是还有刀。扩音器里的声音蛮横起来,好像是在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下面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移动,也可能是只老鼠吧。我有些犹豫。“上帝啊,现在我要是有杯酒就好了。”我低声说道。
“我们走吧。”
有东西在从梯子下面往上爬——我虽然什么也没听到,但能感受到梯子在我脚下摇晃。
“你怎么不动了?”派尔说。
那种鬼鬼祟祟的、无声的移动,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认为那是什么其他东西,毕竟只有人才会爬梯子,然后我又无法确定那是像我一样的人类——那像是一个正往上爬并准备大开杀戒的动物,一声不响,目的明确,有着另一种生物的冷酷凶残。梯子摇来荡去,我想象着我看见了它的眼睛正向上望。忽然间,我再也承受不住,直接跳了下去,下面什么都没有,我的脚踝崴在松软的土地上,那感觉仿佛是被谁用手扭了一下。我听见派尔从梯子上下来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只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傻瓜,甚至连自己在不住地发抖也不知道,还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不会乱想,具备一个真正的观察者和记者所应该拥有的素质。我站起身来,一阵疼痛袭来,我差点儿又跌倒在地。我拖着另一条腿向稻田奔去,听见派尔跟在我的后面。就在这时,火箭筒射向哨岗,我又扑倒在地上。
4
“你受伤了吗?”派尔说。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腿。还不严重。”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派尔催促我说。我只能看得见他,因为他周身都是白色的灰尘。接着,连他也看不见了,像放映机的灯泡坏掉时屏幕上的画面那样,只有声轨还在继续响着。我小心翼翼地用我没有受伤的那个膝盖撑在地上,竭力想站起身来,但又不敢让我那受了伤的左脚踝受力,接着我又倒下了,痛得喘不上气来。不是我的脚踝,而是我的左腿有了麻烦。我不再焦虑——疼痛使我无心在意其他任何事情。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希望疼痛别再来找我。我甚至屏住呼吸,像牙疼的人那样。我没想到那些越盟的人这么快就来搜索已经成为废墟的哨岗,又一颗炮弹向这边飞过来——在他们过来之前,要把这里彻底摧毁掉。这要花掉多少钱哪,疼痛退去时,我这样想到,只是为了杀死几个人——杀死几匹马要比这便宜太多了。我这时一定还没有完全清醒,因为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了一个老马屠宰场,在我出生的那个小镇上,老马屠宰场是我最讨厌的地方。我们经常以为自己听见了那些老马可怕的嘶叫声,还听见了那些无痛杀马工具的爆裂声。
隔了一会儿,疼痛再次袭来,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屏住呼吸——这两样在我看来同样重要。我心里十分清楚地思考着,到底是否应该爬向稻田。越盟的人也许还没来得及搜到那么远的地方。另一支巡逻队可能就要出现,跟之前那辆坦克里面的人员进行联络。但较之游击队来说,我更怕疼痛,所以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周围听不见派尔的声音,他一定已经跑到稻田里了。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哭泣。声音是从哨岗的方向,或者说是哨岗那里传过来的。它不像是成人的哭声,倒像是一个害怕黑暗,却又不敢大声叫喊的孩子所发出的。我猜是那两个哨兵中的一个——也许他的同伴已经死掉了。我希望越盟士兵不要割断他的喉咙。不该用孩子去打仗,我又想起那个蜷曲在沟渠里的小孩儿的尸体。我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似乎这样可以让我远离痛苦。一个声音喊了句我听不懂的话。我甚至觉得我可以在这个黑暗、孤独、没有疼痛的境地里逐渐睡去。
然后,我听见了派尔的低语声,“托马斯,托马斯。”他很快便学会了蹑脚走路,我都没有听见他转回来的声音。
“走开点儿。”我低声回应道。
这时,他找到了我,紧挨着我平躺下来。“你为什么不过来呢?你受伤了吗?“
“我的腿。我想可能是断掉了。”
“子弹打的?”
“不,不是。一截木头。或是石头。从哨岗上落下来的东西。没流血。”
“你一定要坚持一下。”
“你走吧,派尔。我不想坚持,伤得很严重。”
“哪条腿?”
“左腿。”
他爬到我身边,将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我想像哨岗里的男孩儿那样哭泣,但一下子我又很生气,可轻声低语很难表达我的愤怒情绪。“他妈的,派尔,别管我。我想待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