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之信(第7/17页)
康最后又是一鞠躬,但亚纪到头来只说出一句“让我想想”,并未给予肯定承诺。她本来就不打算出席二人的婚礼,所以就算立刻点头答应应该也无妨,但康过于奇妙的真心告白,令亚纪的心情动摇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地步。
到最后,她只顾着在意千万不能让康发现自己这种内心的动摇,根本没心情好好回答。说出“让我想想”已经费尽全身力气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心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亚纪将送来的啤酒一口气灌下一半,然后吐出一口气。
基本上,这么奇特的事简直闻所未闻。说穿了,康是用那一本正经的面貌与说话态度强迫她答应如此荒唐的要求。
可是,自己聆听康的说明居然渐渐感到胸口紧绷。也不知是怎么了,总之手脚颤抖几乎喘不过气。那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至今犹在体内余烬未熄。
听到康请求她不要出席婚礼,亚纪当下想到的是:亚理沙果然还是发现自己与康过去的关系了吧。亚理沙故作平静频频要求她出席,背地里肯定是隐藏着想要试探未婚夫康的执拗心态——亚纪如此直觉。换言之,亚理沙渴望康能亲手与过去彻底做个了断,而他也顾及她的心情,所以只好专程向亚纪提出这种失礼的请求。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看着陷入沉思的亚纪,康接着又说:
“亚理沙对我们的事毫不知情。我希望你明白这是出于我个人的请求。”
于是,亚纪当下的反应是:
“那么,是你不希望我出席婚礼喽。你是想说你无法忍受这种不知分寸的行为是吧?”
她想起当她这么顶回去的瞬间康那看似困扰的表情。之后他抹去满面愁容,用强调的语气郑重声明:
“若只是那种程度的理由,我也不会这样厚着脸皮来见你。我起码还猜得到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出席我们的婚礼,况且即便是现在你仍是我最信赖的人。只是,我认为这次的情况有点不同。亚理沙好像一再拜托你出席,以你的个性说不定会被她的热情打动,无可奈何地决定出席。万一真的演变成那样,我判断你的一番好意反有招来尴尬事态之虞。所以,我才会这样不顾羞耻地恳求你。”
喝光啤酒,亚纪终于稍微镇定下来。不知何时已入夜了。之前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早已不见踪影。她望着自己映在昏暗玻璃窗上的面孔,亚纪不经意间想起,康的母亲叫作佐智子。同时,仅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数日的,那张脸孔与声音、身形,也在脑海清晰重现。那是个瘦小的人,和一百六十五厘米高的亚纪站在一起起码差了一个头。听说那年她正好满六十岁,所以现在应该是六十二岁。那是个总是带着温柔谦和笑容的女性。即便现在这样刻意回想,还是没有留下特别强烈的印象。
只有一件事记忆特别深刻。那是亚纪与她单独去长冈郊外的温泉做一日之游时。起初本来说好是康、佐智子与自己三人同游,但康在前一晚开始发烧,最后变成佐智子与亚纪去。和不熟的对象单独出游,令亚纪有点想打退堂鼓。但唯独那时佐智子的态度强硬。“亚纪,虽然有点早,但咱俩就先过个纯女性的新年吧。”然后硬是半强迫地把她拉出门。
由佐智子驾驶“佐藤酒厂”的厢型车,她俩一大早就出发了,但户外正吹着连五米外都看不见的强烈暴风雪。不过长冈的干线道路拥有最先进的融雪装备所以还是勉强可以行车。
“虽然其他县市的人都在说角荣先生的坏话,但是他替我们打造了这么棒的道路,我们可是打心底里感恩有这样的政治家哟。”
佐智子握起方向盘来意外大胆,似乎很享受开车。只听她一个人絮絮说起酒厂及两个儿子的往事,亚纪坐在副驾驶座上只有默默点头的份儿。
“在东京长大的亚纪,想必觉得这样的冬天很受不了吧。”
被对方这么一问,亚纪回答:
“不过,我认为雪真的是无可挑剔地非常美。”
于是,佐智子说:
“其他县市的人,如果说雪很美,新潟的人马上就会露出瞧不起人的表情。会觉得别人根本不知道在雪地生活有多辛苦,凭什么讲得这么轻松。像我先生就有那种倔强的毛病。可是我啊,最讨厌那样了。我认为那是别扭的雪乡臭脾气。我也是在这长冈出生,一直生活在这里,但我可从来没有讨厌过雪。正如亚纪你说的,我也认为雪真的很美。每年冬天来临我都会好感动哦。”
她说着笑了。
山路果然险恶,抵达温泉区是在近午时分。
雪已完全停了,天空一片蔚蓝。她们坐车抵达建于半山腰的老旧小温泉旅馆,受到旅馆主人的郑重欢迎后,亚纪二人换好衣服便立刻去露天浴池。出了建筑物,走下积雪的石阶后周遭是整片银白世界,亚纪甚至忘了穿着雪木屐的裸足被冻得麻痹的冷意,不由自主地痴望着眼前迷人的景色。走完石阶,自悄然无声的空气底层传来幽幽水声。拨开前方戴着绵帽的树林一看,是辽阔的河岸。浴池就坐落在岸边。那条河也从两岸到河心完全结冰了。冰冻的河面在终于开始照耀的阳光下闪闪生辉。那堪称雪、冰与光交织而成的天然艺术。
“我家附近就有座小神社,供奉那块土地的镇守神。本来这条河就是镇守神的神体哟。”佐智子说。
的确,亚纪也感到眼前的景色有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之感。
正月三日已过,再加上又是大白天,或许因此没看到别的客人,浴池等于被她们包下来了。起先不太热的水温令人有点不放心,但整个人浸下去后腰部渐渐涌起暖意,与刺痛整张脸的寒气混在一起,有股无法形容的舒爽笼罩着亚纪。水蒸气与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化作前所未见的雪白烟雾,就连应该紧靠身旁的佐智子也在白烟中朦胧不清。
泡完长澡回到旅馆,亚纪穿着浴衣罩着外褂寻找先回来的佐智子,结果旅馆主人把她带到一楼的内室。那是个约有十五张榻榻米大小的大房间,正中央铺着鲜艳的绯红色地毯,面对面放了两套豪华午餐。而且,同样罩着外褂的佐智子端坐在下座的坐垫上早已在等候亚纪。
二人互敬热酒之后,佐智子肃然坐正:
“这次,谢谢你肯远道光临。犬子不成才,今后还要请你多多照顾。”说完她静静低头行礼。然后,“还让你陪我这种欧巴桑一起泡澡,真是谢谢你。”说着浮现一如往常的微笑。
吃完饭,要离席前,佐智子说了这样的话:
“其实,三十六年前,我也像现在的亚纪你一样被我婆婆带来这里。然后就像刚才一样一起泡澡,我婆婆也是这样让我坐在上座,对我鞠躬说她儿子要交给我照顾了。我那时候已经跟我先生订婚了,所以和你的情况有点不同,但后来听我婆婆说,佐藤家代代迎娶媳妇时都是这么做的。我想,也许是为了亲眼确认即将嫁进门的女孩是否身体健康足以传宗接代才有这么一套仪式吧。不过,我听了之后倒也没有不高兴,能够在这种形式下让婆婆把未来的丈夫托付给我,我单纯地只觉得很开心。所以,我当时就决定,如果以后我也有了儿子,那孩子带媳妇回来时,我一定要做同样的事。可是大儿子娶媳妇时,我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开口,终究还是没能这么做。结果,康带了他配不上的出色女孩回来,所以我心想这次一定要把握机会,终于提出今天这种无理的要求。不过,你不需要觉得有负担哦。因为我只是任性地做了一直以来很想做做看的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