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锒铛入狱(第7/8页)

“再把眼睛闭上,”他命令道,“我要把灯再调亮一些。”我照做了,然后根据他的指示,我又慢慢地、小心地把眼睛睁开。狭小的囚室里充满了令人目眩的强光,我不得不眯起眼睛。光芒将整个牢房笼罩,就像包裹暗星的一圈光晕,第一次完全照亮了这间狭小墓穴的内部。我看了看四周,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感觉到胃在翻滚。墙壁上都是湿漉漉的,表面结了一层黏糊糊的霉菌。天花板也是,湿嗒嗒地泛着光亮。肮脏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排泄物,那个水桶,由于有一阵子没倒过了,里面爬满了蛆。这令人作呕的虫子还在地上弯弯曲曲地蠕动着。

我吐了出来。

大约又过了一小时,看守回来。这次他把门打开。“跟我走。”他命令道。我毫不犹豫地爬出这个臭气熏天的洞穴,自从被关进这里后,我还是第一次把身体伸直,我的脖子、肩膀、手臂、双腿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刺痛。我行走困难,但还是一摇一摆地跟在看守屁股后面,像只喝得半醉的鸭子,时不时地还得用手扶着墙壁来保持平稳。

他把我带下楼,然后来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

“站在这儿。”他命令我,然后走进一扇敞开的门,门里还有个房间。我转过身,仔细观察着这个房间,在那个发霉的地洞里关了那么久之后,不禁惊叹这里的巨大与宽敞,然后我突然看见了这辈子见过的最丑陋、最可怕的怪物,一下子怔住了。

那是一个人。肯定是个人,但苍天在上,什么人会长成这个样子?他个子很高却是副皮包骨,脑袋上顶着一头脏兮兮的、乱蓬蓬的、枯草似的头发,一直拖到腰际,他的脸藏在一团脏乱的胡子后面,这胡子一直垂到他的肚子。口水从胡子堆里的一条裂缝中流下来,那应该是他的嘴巴。他的眼睛像烧得火红的煤球深陷在眼窝里。他全身赤裸着,身上的皮肤被一层污物、疮口、伤疤覆盖着,一副得了麻风病的样子。他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长长地长出来,卷曲着犹如鹰爪。面对着这个怪物让我不寒而栗。而当我逐渐把他认出来时,颤抖得就更厉害了。

我看到的是镜子中的自己。

看守回来的时候,手臂上挂着衣服,手里拎着一双鞋,而此时,我依旧被自己的样子吓得惊魂未定。

我认出了那是我的衣服,是我刚被送进来的时候穿的。“把这些穿上。”看守不客气地说着,把衣服递给我,把鞋子扔在了地上。“可以先让我冲个澡,刮个脸吗?求你了。”我请求道。

“不行,把衣服穿上。”他凶恶地瞪了我一眼说。我连忙把衣服套在肮脏不堪的身体上,现在这衣服的尺寸对我来说已经太大了。我的皮带不见了。我拽紧干瘪的肚皮上的裤腰,眼巴巴地望向看守。他走到另一个房间,然后拿回来一根棉绳。我就用它把裤子系上了。

几乎同时,又来了两个警员。其中一个拿着一套管束装备。一个警员把前端带有螺栓的厚皮带系在我的腰间,另一个把沉重的脚镣铐到我的脚踝上。然后,他们给我的双手戴上手铐,用一根细细长长的钢链在我的脖子上绕一圈,再接上手铐,然后穿过皮带上的螺栓,用一把锁和脚镣上的链条固定一起。他们在给我五花大绑的时候,没有说过任何话。然后一个警员指了指门,轻轻地推了我一下,另一个警员在前面领路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后面拖着步子,沉重的脚镣和对接下来命运的担心让我很难跨出一步。我从来没有被这样捆绑过。我以为这种束缚只会针对那些有暴力倾向、危险的犯人。

“我们这是去哪?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问道,下午接近黄昏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这光线甚至比室内的灯光都明亮。他们没有一个人理睬我的问题。

他们一言不发地把我塞进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轿车后座,一个警员爬到驾驶座上,另一个坐到了我旁边。

他们带着我一路开往火车站。即使我坐在车里,午后的阳光还是让我头晕目眩,恶心反胃。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全部因为突然重见天日而感到不适应,而是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一直生病着——发烧、呕吐、腹泻,时不时打冷战。我没有向佩皮尼昂的看守抱怨。他们肯定会无视我的,就像他们无视我的其他恳求和抗议一样。

到了火车站,我被带出轿车,一个警员拿起细链条的一头啪嗒一声拴在我的皮带上,另一头绕在他自己的手上,像牵着一条狗一样,拖着我穿过火车站密集的人群,又把我推上火车。列车员把我们带到一个四周用玻璃围起的隔间,里面有两条板凳,门上挂着一块牌子,标明这个隔间是司法部专用的。当我穿越人群时,乘客们都盯着我看,脸上露出恐惧、吃惊和憎恶的表情,有些人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厌恶地朝后退了几步。我早就对自己身上肮脏的污物丧失了嗅觉能力,不过我能体谅他们。我闻上去肯定像一窝被惹怒的臭鼬。

隔间很宽敞,可以容纳八个人,随着火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所有的座位都坐有人,好几次有几个强壮的农民过来要求进我们的隔间和我们一起坐。他们好像对我浑身上下的恶臭完全不在意似的。每一次,警员都朝他们摆摆手,简单粗暴地把他们赶走了。

然后来了三个漂亮活泼的美国姑娘,她们穿着极暴露的丝绸和尼龙材质的衣裳,拎着五颜六色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纪念品和礼物,葡萄酒和各种食品。

她们身上散发出昂贵香水的味道,脸上堆满笑容。一个警员站了起来,殷勤地请她们坐在对边的那排凳子上。她们一坐下就立刻和警官们搭话,好奇地问我是谁,犯了什么罪。显而易见,对她们来说,我被这样的锁链紧紧锁着,肯定是某个臭名昭著、可怕的谋杀犯。比起害怕,她们似乎更觉得有意思,还颇有兴致地讨论着我身上叫人反感的恶臭。“他那么臭,大概他们把他关在下水道里的吧。”一个姑娘说道。其他人都笑着表示同意。

我不想被她们知道我是个美国人。在她们面前,我现在这副模样让我感到羞愧,无地自容。警员终于让这三个年轻姑娘明白,他们既不会说英语,也一点儿都听不懂。于是,当火车驶离车站后,她们三个就自顾自聊天了。

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此时此刻我完全没有方向,而且我觉得再向警员打听目的地也是徒劳。我可怜巴巴地在两名警官中间缩成一团,病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偶尔看看窗外逐渐远去的风景,或者偷偷观察姑娘们。我从她们谈论的内容中了解到,她们原来是来自费城的学校老师,正在欧洲度假。她们去过了西班牙、葡萄牙和比利牛斯山。我不禁猜想,难道我们下一站是去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