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7/9页)

“现在看起来都不重要了,经历了这场战争,这些事情。”

他点点头,树叶的影子从他身上滑落。

“你以前就像那些只在夜晚作画的艺术家,大街上只有他们家里的灯亮着。像那些捉虫人,脚踝上绑着废弃的咖啡罐,头盔上的灯照在草地上。城市的公园里到处都是这些人。你带我去了那个地方,那个咖啡馆,他们在那里卖虫子。有点儿像股票交易,你说的,虫的价格涨涨落落,五分,一毛。有人破产,有人发财。你记得吗?”

“记得。”

“进去吧,变冷了。”

“伟大的扒手第二和第三根手指一样长短,天生如此。他们的手不需要往口袋里插得太深。半英寸的伟大距离!”

他们向屋子走去,在树底下。

“是谁剁你手的?”

“他们找了个女人来干的。他们觉得那样更刺激。他们叫来那边的一个护士。我的手腕被铐在桌子腿上。大拇指被剁下来后,我的手就软绵绵地滑了出来。就像梦里的一个愿望。不过那个叫她进来的男的,他才是头儿——是他干的。拉努乔·托马索尼13。那个女的是无辜的,她对我一无所知,我的名字,我的国籍,我有可能干了什么。”

他们走进屋子,听到英国病人正在呼叫。汉娜放开卡拉瓦乔,他看着她奔上楼梯,网球鞋飞闪而过,她的人已经把着扶手一转身到楼上了。

声音充满大厅。卡拉瓦乔走进厨房,撕下一片面包,追随汉娜上了楼。他越接近房间,叫声越发抓狂。他走进卧室的时候,英国病人正盯着一条狗——狗的脑袋向后歪着,仿佛被叫声镇住了。汉娜看向卡拉瓦乔,咧嘴一笑。

“我有年头没见过狗了。在整场战争中,我没见过一条狗。”

她弓身抱住那只动物,闻它的毛发,闻它身上的山草味儿。她把狗带到卡拉瓦乔身边,他用面包皮喂它。英国病人这时才看到卡拉瓦乔,他的下巴低下来。他肯定感觉那条狗——这会儿被汉娜的背给挡住了——好像摇身变成了一个男人。卡拉瓦乔抱起狗,走出了房间。

英国病人说,我一直在想,这肯定是波利齐亚诺14的房间。我们住的肯定是他的别墅。水从那面墙里流出来,那个古代的喷水池。这是个著名的房间。很多人在这里碰头。

这是家医院,她静静地说。之前,很久之前是家修道院。后来被军队占领了。

我觉得这是布鲁斯科利别墅。波利齐亚诺——洛伦佐伟大的门客。我说的是一四八三年。在佛罗伦萨,圣三一教堂,你可以看美第奇家族的那幅油画,波利齐亚诺在前景中,穿一件红色的披风。了不起的男人,很厉害。他是个天才,通过自己努力跻身上流社会。

已经过了半夜,他却又完全清醒了。

好吧,跟我说吧,她心想,把我带去什么地方也好。她脑子里还想着卡拉瓦乔的手。卡拉瓦乔,这会儿他可能正在喂那只流浪狗吃这个布鲁斯科利别墅的厨房里拿的东西,如果这别墅就叫这名字的话。

血腥的一生。匕首,政治,三层帽,殖民地式样的带衬垫的袜子和假发。丝绸的假发!萨伏纳洛拉15当然在他之后,也没隔太久,他搞了场“虚荣之火”。波利齐亚诺翻译了荷马。他写了一首好诗,关于西蒙内塔·韦斯普奇16的,你知道这个女人吗?

不知道,汉娜说,笑了起来。

整个佛罗伦萨到处都是她的画像。她二十三岁死于肺结核。波利齐亚诺的诗《美第奇殿下骑士武术大赛贺诗》让她声名大噪,之后波提切利画了这首诗中的几个场景。达·芬奇也画了。波利齐亚诺每天早晨教两个小时的拉丁文课,下午两个小时的希腊文课。他有个朋友叫皮科·德拉·米兰多拉,一个放荡不羁的社交名人,突然皈依宗教,投奔了萨伏纳洛拉。

我小时候的绰号就叫“皮科”。

是呀,这里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儿。墙里的喷水池。皮科和洛伦佐,波利齐亚诺和年轻的米开朗基罗。他们每个人都一手握着新世界,一手握着旧世界。在图书馆到处搜寻最后四本西塞罗的书。他们进口了一只长颈鹿,一只犀牛,一只渡渡鸟。托斯卡内利17根据同商人的往来信件画出世界地图。他们坐在这个房间里,对着一尊柏拉图的半身像,彻夜高谈阔论。

接着大街上传来了萨伏纳洛拉的喊叫:“忏悔吧!灭世洪水将至!”于是一切被一扫而光——自由意志,对优雅的追求,名誉,崇拜基督的同时也崇拜柏拉图的权利。大焚烧来了——假发,书,兽皮,地图,统统付之一炬。四百多年后,人们掘开坟墓。皮科的尸骨没人动。波利齐亚诺的尸骨被砸成粉末。

英国人一面讲,一面翻着他的笔记本,读粘在上面的来自其他书的信息——毁于大焚烧的伟大地图,柏拉图的半身像也烧了,大理石在烈火中剥落,穿越智慧的火焰的噼啪声,仿佛精确的报告越过山谷,而波利齐亚诺就站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呼吸着未来。皮科也在山下的某一处,在他灰暗的小屋里,用救赎的第三只眼,注视着一切。

他在一个碗里倒了点儿水给那只狗。一只老杂种狗,比这场战争的年岁还大些。

他坐下来,手里拿着一瓶红酒,是修道院的修士们给汉娜的。这是汉娜的屋子,他走动时都很小心,不想破坏任何一处布局。他注意到她花了好多心思的那些小野花,她送给自己的小礼物。即便是在野草丛生的花园里,他也会注意到有一英尺见方的草被她用护士的剪刀割下来了。如果他再年轻些,这会让他陷入爱河。

他不再年轻了。她是怎么看他的呢?他的伤口,他的混乱,他后脖颈上灰白的发绺。他从来没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有点年纪、成熟睿智的人。他们俩都变老了,但是他总也没觉得他拥有跟自己的年纪相配的智慧。

他蹲下来看狗喝水,没有蹲稳,伸手去抓桌子,把酒瓶推倒了。

你的名字叫大卫·卡拉瓦乔,对吗?

他们把他的手铐在一张橡树桌很粗的桌腿上。他一度抱着桌子站了起来,血从他的左手喷涌而出,他想带着桌子从门口跑出去,但是摔倒了。那女人停了手,刀落在地上,她不肯再继续下去。桌子上的抽屉滑出来,和里面东西一起,都砸在他的胸口上,他心想也许有把枪,他可以用。然后拉努乔·托马索尼捡起刀,朝他走了过来。卡拉瓦乔,对吗?托马索尼还是不能肯定。

他躺在桌子底下,手上的血滴在脸上,忽然他脑子灵光一现,他把手铐从桌子腿上滑下来,摔出一把椅子,想压过手上的痛,然后身子靠向左边,把另一只手铐也卸下来。到处是血。他的手早已经废了。之后好几个月,他发现自己总是盯着别人的大拇指看,似乎那次事故只是让他变得很会嫉妒。但是整个这件事让他老了,就好像那天晚上他被锁在桌子上,他们在他身体里灌进了某种药剂,把他的手脚都变得行动缓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