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5/9页)
“你别管我。”
孤单的时候她会坐下,她能感觉到脚踝上的神经,被果园里长得很高的青草弄湿了。她剥了一颗李子,是她在果园里找到后放在裙子黑色的棉口袋里带回来的。孤单的时候她会想象,谁正沿着那条古老的小路往前走,沿着那十八棵柏树的绿荫。
英国人醒来后,她弯下腰把第三颗李子放进他的嘴巴。他张开的嘴接住李子,像接水一样,下颚没有动。看上去他像是喜悦得要叫出声来。她能感觉到李子正被吞下去。
他抬起手擦掉舌头够不到的唇边最后一滴液体,然后把手指伸进嘴巴吮吸起来。我来跟你讲讲李子,他说。我小时候……
最初几个晚上,为了取暖,大多数的床都被当作燃料烧了,之后她就拿了一张死人睡过的吊床,开始睡在上面。她会按兴致随便走进哪个房间,随便找堵墙钉一个挂钩,地板上有各种垃圾、火药、积水,而她就在上面来回晃荡,还有开始出动的老鼠从三楼爬下来。每个晚上,她爬进那张她从一个死去的士兵那里拿来的吊床,爬进那卡其色的鬼影中,是她照看送终的一个士兵。
一双网球鞋和一张吊床。这是她在这场战争中从别人那里拿的全部东西。她会在印在天花板上的月光中醒来,穿着那件她睡觉时总穿的衬衫,她的裙子挂在门边的挂钩上。现在暖和起来了,她可以这样睡觉。之前天冷的时候,他们不得不烧火。
她的吊床,她的球鞋,她的连衣裙。她躲在自己建立的迷你世界中;那两个男人仿佛两颗遥远的星球,各自运行在他们自己记忆和孤独的轨道上。卡拉瓦乔曾经是她父亲在加拿大的一个爱热闹的朋友,那时候,他身边总是围着一堆女人,而他则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她们彼此大打出手。此刻他躺在他的黑暗中。他曾经是个拒绝与人合作的小偷,因为他不信任他们,他也跟男人说话,但是更喜欢跟女人说话,只要一跟女人说话,他就会立即陷入各种复杂的关系。凌晨她偷偷溜回家的时候,常发现他睡在她父亲的扶手椅里,因为或专业或私人的偷盗而筋疲力尽。
她在想卡拉瓦乔——有些人你只能拥抱,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同他们在一起,你若不想发疯,就只能让你的牙齿陷入他们的肉里。你得一把抓住他们的头发,像抓个溺水的人那样牢牢地抓着,这样他们就能把你拽进他们怀中。不然,他们懒洋洋地穿过街道,走到你面前,几乎要跟你打招呼,却突然翻身越墙而去,这一走就是几个月。她的这个叔叔一度是个失踪者。
卡拉瓦乔只要把你拥进他的双臂、他的翅膀中,你就会不安起来。在他怀里,你感觉你是被个性所拥抱。但此刻他躺在黑暗中,像她一样,在这所大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卡拉瓦乔在那里。还有那个来自沙漠的英国人。
这场战争从头到尾,跟那些伤得最可怕的病人在一起,她之所以能坚持下来,是因为她保持了护士这个角色背后的冷酷。我要活下去。我不会因为这个崩溃。这些是埋在她心底的话,从战争开始到结束,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乌尔比诺,安吉亚里,蒙特尔基,直到他们进入佛罗伦萨,然后再往前,最后到达比萨边上的那片大海。
她是在比萨医院第一次见到英国病人的。一个没有脸的人。一堆乌黑的人肉。所有的身份证明都在火中烧毁了。他烧伤的身体和脸有一部分被喷了丹宁酸,硬化之后在他粗糙的皮肤表面结成一层保护壳。他眼睛周围涂了厚厚的一层龙胆紫。没有一处可供辨认。
有时候她拿上好几条毯子,全盖在身上,让她喜欢的与其说是温暖,不如说是它们的重量。月光照到天花板上的时候,就会把她弄醒,她躺在吊床上,浮想联翩。她感觉躺着光休息不睡觉,是最愉悦的一种状态。如果她是个作家,她会带上铅笔、本子还有最喜欢的小猫,坐在床上写。陌生人和情侣们永远都别想推开那扇锁上的门。
休息意味着对这世上的一切全盘接受,不做任何道德上的评判。到大海里泡个澡,跟一个不知道你名字的士兵性交。献给不认识的无名者的温柔,是献给自己的温柔。
她的双腿在军毯下面移动着。她在羊毛中游泳,正如英国病人在他那个棉布的胎盘中蠕动。
在这里她唯一想念的是悠长的暮光,以及熟悉的树声。在多伦多度过的整个青春期,她学会了解读夏夜。她可以在那里做她自己,躺在床上,抱着一只小猫,在半梦半醒间踏上太平梯。
在她的童年,卡拉瓦乔就是她的课堂。他教会她翻筋斗。而眼下,他的手总是插在口袋里,只用他的肩膀做手势。谁知道这场战争曾让他住在什么样的国家。她自己在多伦多女子大学医院接受培训,然后就在盟军攻占西西里的时候被派到了国外。那是一九四三年。加拿大第一步兵师在意大利一路北上,支离破碎的人体被运到后方的战地医院,如同挖地道的人在黑暗中把泥土往后送。阿雷佐一役,第一线的军队撤退之后,她就不分白天黑夜地被士兵们的伤口团团包围。整整三天没有合眼,最后她在地板上躺下,身旁是一块床垫,上面躺着一个死人,她睡了十二个小时,对着她周围的世界,闭上眼睛。
醒来后,她从一只瓷碗里拿起一把剪刀,身子向前倾,开始剪自己的头发,不管式样也不管长短,只管剪掉——脑子里仍想着前几天头发带给她的烦恼——她向前弯腰时,头发碰到伤口中的血。她不要任何能将她与死亡联系起来的东西,任何能将她与死亡锁在一起的东西。她抓了抓剪剩的头发,以确定不再有打结的地方,然后转身,再次面对满是伤者的房间。
她再也没有看过镜子里的自己。随着战争的深入,她接到一些她认识的人的死亡通知。她害怕有一天她擦去一个病人脸上的血,然后发现那是她的父亲,或者是那个在多伦多丹佛士大街的某个柜台后面卖过快餐给她的人。理性是唯一可能拯救他们的东西,而理性无处可觅。人血测量计正在这个国家一路北上。在她心里,多伦多在哪里,多伦多还算什么呢?这是变幻莫测的歌剧。人们对身边的人逐渐硬起心肠——士兵,医生,护士,平民。汉娜弯下腰,更加贴近正在处理的伤口,嘴里跟士兵们耳语着什么。
她管所有的人叫“伙计”,一听到那首歌就哈哈笑,歌中这样唱道:
每次我巧遇富兰克林.D,他总是对我说“嗨,伙计”。10
她擦拭伤员不停流血的手臂。她取走那么多炮弹碎片,以至于部队北上的这一阵,她感觉自己从手下这个巨大的人类躯体中运走了足有一吨的金属。一天晚上,又一个病人死了,她不顾任何规定,拿走了那人背包里的一双网球鞋,套到自己脚上。网球鞋稍微有点儿大,但是她觉得挺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