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3/9页)

四个小时后,他穿着袜子在草地里奔跑,他的影子像被月亮画下来似的,蜷曲在他身下。他在沙砾路上停下来,慢慢地在沙砾上移动。他抬头望向科西马别墅,望着窗户上一个个方月亮。一座宫殿,住着战争里的女人。

一道车灯光——仿佛从软水管中喷出似的——照亮了他身处的房间,他再一次停住,脚抬了一半,看到同一个女人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一个男人正在她上面大动,手指插在她金色的头发中。他知道,她看见他了,尽管他现在赤身裸体,正是她在人头攒动的舞会上拍到的同一个男人,因为他此刻恰好也是那个站姿,惊讶于将他从黑暗中暴露出来的灯光而半转过身。车灯扫到房间的一角,消失了。

接着就是一阵空白。他不知道是否该移动,不知道她是否会悄声告诉那个正在干她的男人,这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偷。一个光着身子的刺客。他要动吗——伸出他的手折断他们中一个的脖子——要靠近床上的那对伴侣吗?

他听到那男人做爱的动作在继续,听到女人的沉默——没有耳语——听到她的思考,刚才她的眼睛是在看黑暗中的他。应该说,是“一边做事一边思索”。卡拉瓦乔的脑海里划过这个念头,多了一个单词,意思就好像是一个人自行车修到一半,想得出神了。8有个朋友告诉过他,字眼儿是很复杂微妙的,比小提琴复杂微妙得多。他的脑子回忆起那女人金色的头发,头发中那根黑色的丝带。

他听到车子转弯,他等着车灯再次亮起来。黑暗中出现的那张脸仍然仿佛一支射向他的箭。光从她的脸移到将军的身上,扫过地毯,然后再次从卡拉瓦乔身上拂过。他看不见她了。他摇摇头,做了一个割喉咙的动作。他手里握着相机,就是要她明白。然后他又在暗处了。他听到女人向自己的爱人发出一声快乐的呻吟,他知道这是她跟他达成的协议。没有字眼儿,没有讥讽的暗示,只是同他的一道合约,表示明白他意思的摩尔斯电码,他知道现在他可以安全地转移到游廊,纵身跃入黑夜。

之前找到她的房间比这更费力。他进入别墅,悄悄地沿着走廊,经过半明半暗的十七世纪的壁画。那些卧室藏在某处,就像金色礼服的暗袋。唯一能通过守卫的办法就是假装无辜地暴露出来。他已经把自己脱得精光,把衣服留在花坛里。

他光着身体慢慢沿楼梯走上有守卫的二楼,弯下身子自嘲暴露隐私,因而脸几乎和臀部一样高,他用肘推搡卫兵,暗示他收到的夜晚之邀,露天,是这么说吗?诱惑,无伴奏清唱9?

三楼是个大厅。一个卫士守在楼梯口,另一个在大厅尽头,二十码的距离,太遥远了。一次漫长的戏剧性步行,卡拉瓦乔此刻必须演绎这场漫步,两头各有一个哨兵带着怀疑和轻蔑看着他,屁股和鸡巴的漫步,在一处壁画那里停了一会儿,凝视画在树丛里的一头驴。他把头靠在墙上,几乎睡着了,然后继续向前走,绊了一下,立马振作起来,迈起了军步。他不听话的左手向天花板上那些跟他一样光着屁股的小天使们挥了挥,来自一个小偷的军礼,一段短暂的华尔兹,壁画在不经意间被留在了身后,城堡、黑白大教堂、被高高抬起的圣人,在这个战时的星期二,都是挽救他的伪装,挽救他的生命。为了找到一张他自己的照片,卡拉瓦乔得假装寻欢作乐。

他拍拍自己赤裸的胸部,好像是找通行证,然后抓着阴茎,假装用它作为钥匙进入那间有守卫的房间。他踉踉跄跄地退回来,一面傻笑着,气恼自己糟糕的失败,一面咕咕哝哝地滑进下一个房间。

他打开窗户,走到阳台上。黑色的,美丽的夜晚。然后他往下爬,跳进下一层的游廊。这时他才找到安娜和她的将军的房间。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香水。没有脚印的脚步。没有影子。多年前他跟谁家的孩子说过的那个故事,关于一个寻找自己影子的人——就像他此刻寻找一卷胶卷上他自己的影像。

一进房间,他立即意识到一场性交刚刚上演。他的手伸进她扔在椅背上的衣服,又摸到地上。他躺下来,滚过地毯,触摸这个房间的皮肤,想感觉有没有照相机这样的硬东西。他悄悄地滚动,像扇子般展开,什么也没找到。一丝亮光都没有。

他站起来,慢慢摇动手臂,摸到一个大理石的胸膛。他的手沿着一只石手移动——他此刻已经明白那女人的思路——石像手上正挂着照相机的带子。然后他听到车子的声音,几乎同时他转过身,在一道突然亮起来的车光中,女人看到了他。

卡拉瓦乔看着汉娜。汉娜坐在他对面,直视他的双目,她试图解读他,像他的妻子那样,妻子过去常试图弄明白卡拉瓦乔的脑袋中在想些什么。他看着她,看着她嗅他的模样,看着她搜寻线索。他把线索藏起来,也直视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无懈可击,湖水般清澈,宛如一道完美的风景。他知道,人们会在他的眼睛中迷失自己,而他却可以深藏不露。但是眼前的女孩满是疑惑地看着他,略微歪着脖颈,仿佛打了一个问号,就像一只狗听到非人的声音或语调时出现的表情。她坐在他对面,身后是黑暗中血红色的墙壁,他不喜欢这颜色;她那黑色的头发,还有她的表情,那么瘦,乡村的阳光把她的皮肤晒成橄榄色,她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子。

现在他不怎么想起妻子,尽管他知道,只要一转身,他就能唤起关于她举手投足的记忆,她的一切,夜晚她手腕压在他心口的重量。

他坐着,双手放在桌子下面,看着这个女孩吃饭。他仍然喜欢自己一个人吃,尽管吃饭的时间他总是跟汉娜坐在一起。虚荣,他想,致命的虚荣。她曾从窗户里看见他用手吃饭,坐在小教堂三十六级阶梯中的某一级上,没有叉子,没有刀子,好像他在学东方人的样子吃饭。灰白的胡茬,黑色的夹克,她终于看到了他体内的那个意大利人。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看着她,红褐色的墙勾勒出她黑暗中的轮廓,她的皮肤,她黑色的短发。战前他在多伦多结识她和她的父亲。那时他是个小偷,一个已婚男人,带着懒洋洋的自信,在他自己选择的世界中游刃有余,在富人面前胡言乱语,在他的妻子詹内塔和他朋友的小女儿面前魅力四射。

但是现在,周围的世界几乎不存在了,他们被迫做回原来的自己。在佛罗伦萨边上这个山中小镇的日子里,下雨的时候就待在屋里,做着白日梦,坐在厨房那张唯一舒服的椅子里,或者躺在床上、屋顶上,他没有任何行动计划,唯一的兴趣就是汉娜。而她似乎已经把自己跟楼上那个垂死的人锁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