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2/9页)

月光如水,照在他身上,仿若肌肤。一个小时后,他站在别墅的屋顶上。身处至高点,他能看清楚屋顶斜坡上被炮轰过的地方,两英亩被炸毁的花园,还有别墅边上的那个果园。他观察着他们在意大利的位置。早晨,两个人在喷水池边试探性地交谈起来。

“既然你现在在意大利,你应该再多了解一下威尔第7。”

“什么?”她抬起头,她正在喷水池里洗被单。

他提醒她:“有一次你告诉我你喜欢威尔第。”

汉娜低下头,有点儿尴尬。

卡拉瓦乔转了一圈,第一次望向别墅,从走廊里费力地向下凝视花园。

“是的,你以前喜欢他。你以前那些关于朱塞佩·威尔第的新消息让我们抓狂。这样一个男人!什么都是最棒的,这是你说的。我们全得同意你的话,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十六岁女孩。”

“我不知道那个十六岁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她把洗好的床单铺在喷水池边上。

“你有一种危险的意志。”

她走过石子路,石缝里长着小草。他看着她穿着黑袜的脚,薄薄的褐色裙子。她靠在栏杆上。

“我想,我得承认,我来这里确实是为了威尔第,是我意识背后的某些东西迫使我这样做的。之后么,当然啦,你走了,我爸爸也走了,因为战争……快看那些老鹰。每天早上它们都来这里。这里其余的一切都被毁坏了,都支离破碎。整个别墅里唯一有活水的地方是这个喷水池。盟军走的时候把水管都拆了。他们觉得这样就能让我走。”

“你应该走的。这块地方,他们还得来清理。这里到处都是没引爆的炸弹。”

她走到他面前,手指按住他的嘴唇。

“我很高兴见到你,卡拉瓦乔。只有你。别说你是来劝我离开这里的。”

“我想找一个小吧台,旁边有一架沃利策牌钢琴,然后喝上一杯,不会他妈的突然有炸弹爆炸。听弗兰克·辛纳屈的歌。我们得弄点音乐,”他说,“对你的病人有好处。”

“他的魂还在非洲。”

他看着她,等她说下去,但是关于英国病人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喃喃道:“有些英国人喜欢非洲。他们大脑的一部分精确地映射出沙漠。在那里他们不是外国人。”

他看到她轻轻地点点头。一张消瘦的脸,短发,身处她自己的宇宙中,她看上去很平静。背后的喷水池发出汩汩的水声,老鹰,被炸毁的别墅花园。

也许这是走出战争的一种方式,他想。照料一个烧伤的男人,在喷水池里洗床单,一个画得像花园的房间。仿佛只剩下一粒来自过去的胶囊,早在威尔第时代之前,美第奇家族考虑建一道栏杆,或是窗户,黑夜里手擎蜡烛,身边是请来的一位建筑师——十五世纪最优秀的建筑师——怎么样才能更好地烘托这远景。

“如果你要留下来,”她说,“我们就需要更多食物。我种了一些蔬菜,我们有一袋豆子,但是我们需要一点鸡肉。”她看着卡拉瓦乔,她知道他以前的手艺,但是没有明说。

“我没胆了。”他说。

“我会跟你一起去,那样的话,”汉娜自告奋勇道,“我们可以一起干。你可以教我怎么偷东西,做给我看。”

“你不明白。我没胆了。”

“为什么?”

“我被抓了。他们他妈的差点儿把我的手给切了。”

晚上,有时候等英国病人睡下之后,或者是她已经一个人在他门外读了一会儿书之后,她会去找卡拉瓦乔。他在花园里,躺在喷水池的石台边上,看星星,也可能她会在下面一层的阳台上碰见他。初夏的气候让他感觉晚上没法待在屋子里。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屋顶上,破烟囱的旁边,但是当他看到她在阳台上寻找他的身影,就会悄无声息地滑下来。她会看到他在那个无头伯爵雕像的边上,附近的猫都喜欢坐在雕像的脖子上,有人出现的时候,猫会显得神情严肃,一面淌着口水。他总是让她感觉是她找到了他,这个知道什么是黑暗的男人,以前喝醉的时候,他常声称自己是跟着猫头鹰一家长大的。

两人站在悬崖上,远处是佛罗伦萨和她的万家灯火。她觉得有时候卡拉瓦乔显得狂暴,有时候则过于安静。白天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是如何走动的,看他的手臂如何僵硬起来,在绑着绷带的手的上方,当她指向远处山上的某个东西,他又是如何整个身子转过去,而不是仅仅扭转脖颈。但是这些她都没有跟他说起过。

“我的病人认为磨成粉的孔雀骨头是很好的伤药。”

他抬头望向夜空。“是的。”

“你那时是间谍吗?”

“不完全是。”

在黑暗中的花园里,他感觉更自在,能更好地在她面前隐藏自己。病人房间里传出忽闪闪的光亮。“有时候我们被派去偷东西。在这里,我是意大利人,也是小偷。他们不敢相信运气那么好,拼命利用我。我们大约有四五个人。我一度干得不错。后来一次意外,我被拍了照。你能想象吗?”

“我穿着一件无尾晚礼服,那种假正经的衣服,为了能混进那个活动,一个舞会,去偷一些文件。我真的还是个小偷。不是什么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什么伟大的英雄。他们只是把我的手艺官方化了。但是有一个女人带着一部相机,在给德国军官们拍照,我当时正抬脚穿过舞厅,被照进去了。脚抬了一半,快门的声音让我的头转了过去。突然之间,未来的一切都变得危险了。那是某个将军的女朋友。”

“战争期间所有的相片都要在政府的实验室里冲洗,由盖世太保检查,而我显然不在任何名册里,胶卷进了米兰的实验室,官员就会存档。所以这意味着我必须想办法把那卷胶卷偷回来。”

她探头看屋里的英国病人,他那沉睡中的躯体也许正在远方的沙漠里,一个男人正在给他疗伤,男人的手指一次次伸进那只用他的两个脚后跟拢成的碗里,然后身子向前,把黑色的面糊贴到那张烧毁的脸上。她想象着那只手放到她的脸颊上,会是怎样的重量。

她走进大厅,爬进自己的吊床,离开地面的时候推了吊床一把。

睡前的片刻,她总是感觉最鲜活,跃过白天的点滴碎片,把每一个时刻带到床上,就像一个孩子带着课本和铅笔上床一样。这样的时刻对她而言就像一本分类账本,她的身体里充满了故事和情景,只有这时,日子才显得有条理。比如卡拉瓦乔就给了她一些东西。他的动机,一幕戏剧,一个被偷走的影像。

他坐车离开了舞会。蜿蜒的沙砾路缓缓铺展向前,汽车嘎吱嘎吱地碾过路面,发动机发出咕哝声,沙砾路平静得仿佛夏夜中的一道水墨。那晚科西马别墅里的舞会被拍到后,他就一直看着那个摄影师,只要她向他的方向举起相机,他就把身体转开。现在他知道有相机,他可以避开。他走到能听见她说话的地方,她名叫安娜,是一个军官的情妇,军官今晚会住在别墅里,一早起来要去北方,穿过托斯卡纳区。如果这个女人死了,或者突然失踪,都只会引起怀疑。任何不寻常的事情都会被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