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4/9页)

吃饭的时候,他却坐在这个女孩的对面,看着她吃。

半年前,比萨的圣基娅拉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汉娜曾经在那里看到外面有一只白狮子。它独自站在城垛上,皮毛的颜色有如大教堂和公墓里的白色大理石,虽然它的粗犷和原始体态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就像一份来自过去的礼物,一份必须接受的礼物。然而,她是把它当做医院周围一切事物中的某一件来接受的。半夜时分,她会隔着窗户望去,她知道它就站立在宵禁的黑暗中,知道等她上早班的时候,它便会同时出现。五点,五点半,然后六点,她都会抬头看看狮子的身影,看着它一点点清晰。每天晚上,她在病人中穿梭,狮子就是她的哨兵。经历轰炸,它依然毫发无损,部队更感兴趣的是那座辉煌院落的其余部分——石狮仿佛一个患上战争疲劳症的人斜倚着身子,属于斜塔的疯狂逻辑。

他们的医院在古老的修道院里。几千年来修士们精心修剪的林木再也辨别不出当初各种动物的形状,护士们推着轮椅上的病人行走在失去形状的树丛中。似乎只有白色的石头亘古不变。

护士们见多了垂死的人,也都患上了战争疲劳症。或者因为一些更微不足道的东西,比如一封信。她们会把一只折断的胳膊拿到楼下,或者擦拭永远止不住的血,伤口像是一口井,她们也开始不再相信任何东西,不再信仰任何东西。护士们崩溃了,就如一个拆炸弹的人,那一秒,随着他脚下的土地分崩离析。汉娜崩溃了,在圣基娅拉医院,一个军官穿过一百张病床走向她,交给她一封信,信里说,她的父亲死了。

一只白色的狮子。

在那之后不久,她遇到了这个英国病人——看起来像只烧煳的野兽,焦烂的、黑乎乎的一团。几个月后,他成了她最后一个病人,圣吉罗拉莫别墅中的英国病人,他们的战斗结束了,他们两人都拒绝跟大部队一起撤离到比萨其他的医院,其他更安全的地方。所有沿海的港口,像索伦托、马里纳—迪比萨,现在全都是北美和英国的军人,等着被运回家。但是她洗干净她的制服,叠好,交给正在撤离的护士们。战争并非全面结束,他们告诉她。战争结束了。这场战争结束了。这里的这场战争。他们告诉她这样做跟逃兵差不多。我不是逃兵。我会留在这里。他们警告她这里还有没清除的地雷,会缺水,缺粮。她上楼走到那个烧伤的人身边,那个英国病人身边,告诉他她也会留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连头都没法转向她,但是他的手指滑进她雪白的手中,当她向他弯下身子,他乌黑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深陷指间的发丝感觉凉凉的。

你几岁?

二十。

有一个公爵,他说道,临死的时候希望能被抬进比萨的那座塔,在一半高的地方,这样他可以看着半空的远方死去。

我父亲有一个朋友,他想跳着上海舞死去。我不知道上海舞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你父亲做什么的?

他是……他在打仗。

你也在打仗。

她对他一无所知。即便是已经照看了他大约一个月,给他注射了一个月的吗啡。一开始他们俩都有些害羞,现在就剩下他们俩,他们害羞得更厉害了。接着,害羞突然被克服了。病人、医生、护士、医疗设备、床单、毛巾——全都下山去了佛罗伦萨,然后去了比萨。她攒了一些镇痛药,还有吗啡。她看着他们撤离,长长的卡车队。再见了。她从他房间的窗户向外招手,放下百叶窗。

别墅后面竖着一堵石墙,比房子还高。别墅的西面是一个狭长的与世隔绝的花园,二十英里之外就是佛罗伦萨城,常常掩映在峡谷的云雾中。谣传隔壁古老的美第奇别墅里住过一个将军吃了一只夜莺。

圣吉罗拉莫别墅是为了保护凡人不受邪恶的侵犯才建造的,看起来像座围城,大多数雕像的四肢都在最初几天的轰炸中被炸飞了。房子与风景之间,炸毁的建筑物与大地上炮火的残留物之间,似乎都没有多少清晰的界线。对汉娜而言,无人照管的花园也是房间。她在花园边上干活,总能感觉到尚未爆炸的地雷。房子边上有一处泥土比较肥沃,她开始满腔热情地在那里种这种那,只有在城市长大的人才可能有的热情。尽管遍地焦土,尽管水都不够。有一天会出现一片椴树林,还有亮着绿光的房间。

卡拉瓦乔走进厨房,发现汉娜弯腰趴在桌子上。他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压在身下的两只手臂,只看到她赤裸的后背,光秃秃的肩膀。

她并非静止不动,也没有睡着。每颤抖一次,她的头就在桌子上摇一下。

卡拉瓦乔站在那里。哭泣时人失去的能量,超过他们做任何别的事。还不到破晓时分。黑暗中的木头桌子衬着她的脸。

“汉娜。”他说,她立即静止不动,仿佛通过静止她可以把自己伪装起来。

“汉娜。”

她开始呻吟,希望声音可以将他们隔开,可以形成一条他无法跨越的河流。

她赤裸着,他先有些不确定是否该碰她,叫了声“汉娜”,然后把他缠着绷带的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没有停止颤抖。最深最深的悲伤,他心想。在这样的悲伤中,唯一存活的方法是把一切都挖出来。

她抬起身子,她的头仍然低着,然后把自己拽起来,站到他面前,困难得仿佛桌子是块磁铁。

“如果你是想睡我就别碰我。”

她裙子上方的肌肤一片苍白,她在厨房里只穿了裙子,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穿了一半就走来这里,山上冰凉的空气钻进厨房,把她团团裹住。

她的脸红润而潮湿。

“汉娜。”

“你听明白了吗?”

“你干吗那么喜欢他?”

“我爱他。”

“你不爱他,你喜欢他。”

“走开,卡拉瓦乔。求你了。”

“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把自己跟一具尸体绑在一起。”

“他是个圣人。我觉得。一个绝望的圣人。有这样的事吗?我们的欲望就是想保护他们。”

“他甚至都不在乎!”

“我可以爱他。”

“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抛弃整个世界,去爱一个鬼魂!”

卡拉瓦乔顿了顿。“你得保护自己远离悲伤。悲伤离仇恨只差一步,我跟你说。这是我学到的东西。如果你吞下别人的毒药——觉得你可以通过分享来治愈他们——你只会储存毒药。那些沙漠里的人比你聪明。他们认为他对他们有用。所以他们才救了他,但是等他不再有用,他们就把他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