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埋藏的飞机(第2/4页)

“不行,大卫。你别纠缠不休了。他是谁都无关紧要。战争已经结束了。”

“那我去给他打。我来弄一个布朗普顿混合麻醉剂。吗啡加酒精,这是伦敦的布朗普顿医院为癌症病人发明的。别担心,不会要他的命。身体吸收起来很快。我可以把它跟我们手头有的东西混在一起。让他喝下去。然后再让他用正常剂量的吗啡。”

她看着他,坐在篮子上,两眼放光,微笑着。战争后期,卡拉瓦乔成了无数吗啡小偷中的一员。他刚来这里才几个小时,就已经闻出她的医疗设备放在哪里。小瓶装的吗啡现在就是他的货源。她刚看到这些小瓶吗啡时,觉得它们就像给洋娃娃用的牙膏管,特别稀奇。卡拉瓦乔的口袋里整天装着两三瓶,不时往自己身体里输入这些液体。她有一次撞见他因为用量过度而呕吐,蜷缩在别墅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浑身发抖,抬起头几乎认不出她是谁。她试着跟他说话,而他只是瞪着她。他自己找到那个金属药盒,把它撬开,天知道那得凭多大的力气。有一次,扫雷兵在一个铁门上划伤了手掌,卡拉瓦乔用牙齿咬开小瓶的玻璃盖,吸出吗啡然后吐在那只棕色的手掌上,基普都来不及弄清楚是什么东西。基普把他推开,生气地瞪着眼睛。

“别碰他。他是我的病人。”

“我又不会把他怎么样。吗啡和酒精能给他止痛。”

(三毫升布朗普顿混合麻醉剂。下午三点。)

卡拉瓦乔把书从病人的手里抽出来。

“你在沙漠里坠机的时候——你是从哪里起飞的?”

“从大吉勒夫。我是去那里接一个人。八月底。一九四二年。”

“战争期间吗?那时候所有人都已经撤离了。”

“是的。只剩下军队。”

“大吉勒夫?”

“是的。”

“在哪里?”

“把吉卜林的书给我……这里。”

《吉姆》的扉页上有一张题图,上面标记着书中男孩和圣人经历的旅途。地图上只有一部分印度——带阴影的阿富汗,以及位于山坳里的克什米尔。

他焦黑的手沿着努米河,直到北纬二十三度三十分的入海口。手指继续向西滑了七英寸,离开书页,落在自己胸口;他摸着自己的肋骨。

“这里。大吉勒夫,北回归线以北。埃及和利比亚的边境上。”

一九四二年那年发生了什么?

我去了趟开罗,正从那里回来。我与敌人擦肩而过,我靠记忆中的老地图找到战前藏着汽油和水的秘窖,开车往乌维纳特去。只有我一个人,行动简单多了。离大吉勒夫几英里的地方,卡车炸了,我翻出车子,滚进沙子里,不能沾上火星。在沙漠里,总是最怕着火。

卡车炸了,可能是遭遇伏击。贝都因人里面也有间谍,贝都因人城池般的商队继续四处漂移,无论去哪里都带着香料、房间,还有政府顾问。那些打仗的日子里,贝都因人中随时都有可能混杂着英国人和德国人。

我离开卡车,开始步行,往乌维纳特走去,我知道那里有一架被埋着的飞机。

等等。什么意思,一架埋着的飞机?

麦多克斯以前有一架老飞机,他把多余的部件统统卸了,只剩下精华部分——唯一的“多余体”是座舱的透明圆顶,这对沙漠飞行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在沙漠里的时候,他教会我开飞机,这个大家伙被绳子固定在地上,我们两人一面绕着它转圈,一面讨论从理论上来说,飞机遇到风是如何悬空或者打弯的。

克里夫顿的飞机“鲁珀特熊”来了之后,麦多克斯的飞机就退役了,盖了一张油布,固定在乌维纳特东北角的某处。接下来的几年里,沙子渐渐覆盖了飞机。没有人想过会再见到它。那只是沙漠里的又一个牺牲品。几个月后我们就会跨过东北部的冲沟,再也不会见到它的轮廓。克里夫顿的飞机比它年轻十岁,那时候已经飞进了我们的故事。

那么你正朝那架飞机走去?

是的。走了四个晚上。我把那人留在开罗,然后回到沙漠。到处都是战火。突然出现了“阵营”。伯尔曼的人,巴格诺德的人,斯拉丁帕夏的人——他们曾经是彼此的救命恩人——但是现在分裂成了不同的阵营。

我朝乌维纳特走去。我大概是中午到达的,然后爬进高原上的岩洞里。下面是一口名叫爱度阿的水井。

“卡拉瓦乔觉得他知道你是谁。”汉娜说。

躺在床上的男人一言不发。

“他说你不是英国人。他给开罗和意大利以外的情报组织干过。直到他被抓。我们家战争前就认识卡拉瓦乔。他是个小偷。他相信‘事物的流动性’。有些小偷是收藏家,就像那些个你看不起的探险家,就像有些男人对女人,或者女人对男人的态度。但是卡拉瓦乔不是那样的。他太好奇,太大方了,所以做不了成功的小偷。他偷的东西有一半不会进家门。他觉得你不是英国人。”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他的沉默;看起来他没有在仔细听她说话。只有他自己遥远的思绪。就像艾灵顿公爵50演奏《孤独》时的样子。

她不再说了。

他到了爱度阿水井边,一口很浅的井。他脱掉所有的衣服,浸在井水里,把自己的脑袋、还有干瘦的身躯一起放进蓝色的水中。他的四肢因为四天四夜的行走早已精疲力竭。他把衣服摊在岩石上,爬上更高的巨卵石,爬出沙漠,此刻,一九四二年的沙漠,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战场,然后他赤身裸体地走进了黑暗的岩洞。

他的四周是他几年前发现的熟悉的壁画。长颈鹿,牛群,戴着羽毛头饰、举着双手的男人。有几个人物的姿势绝对是在游泳。伯尔曼说这里在远古时是一条大河,他是对的。他继续向前走,越来越阴冷,直到走进“泳者之洞”,他就把她放在那里。她还在那里。她把自己拖进了一个角落,紧紧地裹在降落伞里。他答应要回来接她的。

他自己倒是乐意死在一个岩洞里,那样私密,周围只有那些在岩石上游泳的人。伯尔曼曾经对他说在亚洲的花园里,你可以看着岩石想象流水,也可以盯着一个平静的水池,相信它拥有岩石的坚硬。然而她是一个在花园里长大的女人,包围她的曾经是湿润,是“凉亭”和“刺猬”这样的词儿。她对沙漠的热情是临时的。她是因为他才爱上沙漠的严酷,她试图理解他如何在沙漠的孤独中获得安慰。让她更快乐的总是雨水,是弥漫着水汽的浴室,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潮湿,是开罗下雨的那个夜晚,她从他的窗台上爬下来,穿上仍然湿漉漉的衣服,为了锁住那份湿。正如她热爱家庭的传统,热爱各种繁文缛节,以及烂熟于心的那些古老的诗歌。像这样无名地死去,她是不会情愿的。对她来说,列着祖先姓名的家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他则早已把自己的身世一笔抹去了。他惊讶于她会爱上他,不管他身上有着如此强烈的匿名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