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埋藏的飞机(第4/4页)

早晨,睡了两个小时,我把她抱进机舱。我发动马达,马达活了过来。飞机跑了起来,然后开始滑行,我们升上天空,整整迟了三年。

声音停了。焦炭般的男子直直地瞪视着前方,吗啡作用下的凝视。

他的眼中出现了那架飞机。飞机正艰难地向上爬升,伴随着低沉的轰鸣,马达不时停一圈儿,就像漏针一样。机舱里充满噪音,在寂静中行走了几天之后,这声音尤其可怕,她身上的裹尸布正在脱落。他低下头,只见汽油正不停地喷在他膝盖上。她的衣服里伸出一根树干。刺槐和骨头。他离地面有多高?他离天空有多远?

起落架擦过一棵棕榈树的树顶,他拼命向上飞,汽油流过座位,她的身体滑到了座位底下。短路电线发出火星,她的膝盖骨着火了。他把她拉回到身边的座位上。他伸手去推头顶的座舱玻璃盖,但是打不开。他开始敲玻璃,玻璃裂开了,终于打开玻璃盖,汽油和火四处流窜。他在多少高度?她开始四分五裂——刺槐枝、叶子、树干,那是她的手臂在他身边分解。四肢逐渐被空气吞噬。舌头上有吗啡的味道。他的眼睛仿佛黑色的湖水,映出卡拉瓦乔的身影。他自己忽上忽下,就像井里的水桶。他脸上不知怎么全是血。他正开着一架腐烂的飞机,机翼上的帆布在风中撕裂。腐臭的帆布。他离那棵棕榈树已经有多远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想抬腿摆脱汽油,但是腿怎么那么重。他再也没法抬起他的腿了。他老了。突然之间。没有她的生活他过够了。他不可能再次躺进她的臂弯,相信她会在他熟睡时守卫自己,无论白天黑夜。他一无所有。他累了,不是因为沙漠,而是因为孤独。麦多克斯走了。女人也已变成叶子和树枝,破碎的玻璃盖对着天空张开大口,仿佛他头顶上的一个下巴。

他滑进浸满汽油的降落伞装备,然后把飞机转了一百八十度,跳出玻璃盖,风把他的身体向后猛推。接着他的腿终于自由了,他在空中,那么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亮,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在燃烧。

汉娜能听到英国病人房间里的声音,她站在大厅里,试图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怎么样?

棒极了!

现在轮到我了。

啊!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这是最伟大的发明。

了不起的发现,年轻人。

她走进去的时候看到基普和英国病人正把一听浓缩牛奶递来递去。英国人在罐头上吸一口,然后把它从嘴边挪开,开始咀嚼黏稠的液体。他对着基普眉开眼笑,基普看起来有点儿不开心,因为还没轮到他。扫雷兵望着汉娜,在床边走来走去,连打了几个响指,终于把罐头从那张黑脸边夺了过来。

“我们发现了一个可以分享的乐子。我和这孩子。对我来说是在埃及的旅行,对他是在印度。”

“你吃过浓缩牛奶三明治吗?”扫雷兵问道。

汉娜的视线在两个男人之间移动。

基普细看了看罐头里面。“我再去拿一罐。”他说,走出了房间。

汉娜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

“我和基普都是世界杂种——生在一个地方,又去别的地方生活。一辈子都在挣扎,不是为了回到故乡,就是为了离开故乡,虽然基普还不承认这一点。所以我们这么合得来。”

基普在厨房里用他的刺刀在一听新的浓缩牛奶上戳了两个洞,他发现他的刺刀现在主要就是派这个用场,然后他又跑回楼上的房间。

“你肯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长大的,”扫雷兵说,“英国人不是你那种吸法。”

“我在沙漠里住了几年。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在沙漠里学会的。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重要事情,都是在沙漠里发生的。”

他对着汉娜微笑。

“一个喂我吗啡。一个喂我浓缩牛奶。我们也许发现了一种平衡餐!”他转身又对着基普。

“你做扫雷兵有多久了?”

“五年。主要是在伦敦。然后是意大利。属于处理未爆炸弹的部队。”

“谁是你的老师?”

“伍利奇的一个英国人。都说他是个怪人。”

“怪人都是最好的老师。那肯定是萨福克勋爵。你见过莫顿小姐吗?”

“见过。”

从头到尾他们俩谁都没有一点儿要让汉娜参与对话的意思。但是她想了解他的老师,想知道他会怎么描述他的老师。

“他是什么样的人,基普?”

“他在科学研究部52工作。他是一个实验组的头儿。莫顿小姐是他的秘书,总是和他在一起,还有他的司机弗雷德·哈兹先生。他一面拆炸弹,一面口述,由莫顿小姐做记录,哈兹先生会给他递工具。他很了不起。大家叫他们‘三圣人’。他们是一九四一年被炸死的,三个人一起。在伊里斯。”

她看着扫雷兵,他背靠墙,踮着一只脚,靴子的后跟抵着壁画上的灌木丛。没有悲伤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感情。

有些男人曾经在她怀里解开他们生命最后的结。在安吉亚里镇,她曾抬起一息尚存的男人,发现有蛆在啃食他们的身体。在奥托纳,她把香烟放进一个没有手臂的男孩嘴里。没有什么能让她停下。她继续履行她的职责,悄悄把自己藏起来。那么多护士成了神志不清的战争女仆,穿着黄红相间的制服,扣子扣到脖根。

她看着基普,他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脸上的不确定表情是她所熟悉的。她能读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