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冰激凌店的厨房里(第7/8页)

我不会给卢卡念波利斯在诗歌节的闭幕式上朗诵的那首动人的诗。那首诗是为他的儿子写的,开头是:

我从荷兰回来,会给你带乐高玩具,

我们一起来搭一座漂亮的城堡。

你能让时间和人们都回来,

爱情也一样——啊,是那么繁盛。

每次我读这首诗,眼睛都会停留在“我们一起生活,一起慵懒,直到雪花从空中落下”这一行上,会想到古斯配去追逐的太阳,那个冰激凌人几乎不见的太阳。

我跟卢卡讲拉法雷多巨石山。倘若从柯蒂娜开车去多比亚科,就可以看见那三座巨大的岩石,虽然只有一秒半的时间。

“你跟他去过拉法雷多巨石吗?”

我点了点头。在一个晴天里,我和古斯配徒步走到了那里。我的肩膀上背着一个书包,他的皮带上吊着一瓶水。

“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了想,算了一下,说:“他七岁那年。”

卢卡不说话了,也算了起来。想起了古斯配七岁那年的春天,想起了父亲母亲还在店里帮忙的日子,想起了那一季他做的各种味道的冰激凌。

“他喜欢那里吗?”卢卡问。要做到不嫉妒、继续提问,从而知晓更多的故事,对卢卡来说真的很难。

我记得我们离拉法雷多巨石越近,古斯配的脚步就越快。前往巨石的路很多,其中一条的起点是一个用柏油浇筑起来的停车场,从那里出发,只需要走十五分钟。我们俩很早就起床了,走了一个上午。古斯配右手握着一根在路上捡到的棍子,左手牵着我的手。我俩把毛衣都脱了。那是五月里的一天,很暖和,周围山顶上的积雪都不见了。

巨石山不会一下子就出现在人们眼前,远远地就能望见,然而每靠近一步,它们就越来越大、越来越雄伟。一路上古斯配一直叽叽喳喳,把暑假计划详细地讲给我听。当我们走在巨石之间狭窄的小路上时,就突然沉默起来,仿佛被面前的大山催眠了一样。他的父亲和爷爷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三座大山。

我们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着巨大的山顶和岩石锋利的线条,三座两亿七千年前石化的珊瑚礁从热带海洋里高耸起来。古斯配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大山,跟他一起站在那里真是太棒了。我看着大山,只字不语,听着他的呼吸声,用身体里所有的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叔叔!”古斯配突然大喊起来,“看!那儿有人。”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北边陡峭的山脉。过了一会儿我才看见两个小点点,是登山者。

“你敢吗?”古斯配问。

“不敢。”

“我就敢。”

说完便拉着我的手,想要顺着石块往上爬,爬向大山的山脚处。

“他要爬巨石山。”我对卢卡说。

一开始卢卡没什么反应,后来便笑起来,那个固执的儿子拉着叔叔的手,仿佛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和卢卡都看见了古斯配,都用力地拉扯,又使劲摆脱,直到锁链崩断。

秋天到了,天黑得越来越早,再过几天冰激凌店就要关门了。街上的行人穿上了外套,树上的叶子黄了。只有在周末才有人来店里排队买冰激凌。今年秋天不算坏,几乎没怎么下雨。

“我们这么谈论他,就跟他死了似的。”卢卡说。

“他没有死。”

“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回答。

“我问你话呢。”卢卡说。

我本想保持沉默,就跟以前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说一样。然而卢卡并不罢休,不停地重复着问题。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回荡在厨房里的瓷砖之间,也是同样的白瓷砖,见证了古斯配和卢卡无数次的争吵。

“因为我是他的父亲。”

这时厨房一下子沉默起来,冰激凌机器也仿佛安静下来。慢慢地声音又回来了,是刮刀的声音,冰激凌又开始轻声耳语。卢卡张开了嘴巴,我以为他会“爆炸”,不过他并没有生气。

“我就怕你会说这个。”他说,“不过我希望你是对的。”他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继续说,“我不能没有他,索菲亚也一样。”

也许我可以没有他,也早就习惯了没有古斯配的日子。从他出生起,对我而言就一直是一个远处的小点点。只要我集中注意力,就能看见他。就和母亲跟我通电话时,我能看见卢卡在店里干活的场景是一个道理。这一切发生得很自然,跟记忆有关。

要是卢卡听见了,又会说我是在编故事,好填补空缺,填补一个很大很大的洞。

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得见古斯配,看见他走在墨西哥、米却肯和科利马的大街上。又或者是在查卡华白色的沙滩上,只见鸟儿一头冲进海浪,叼着一条鱼又飞回了空中。小点点越来越远,是一个寻找永恒的夏天的冰激凌人。

会因为我是他的亲生父亲,就更了解他吗?还是我们俩对他的了解都不透彻,因为我们都只认识一部分的他?

“有时候我在想,在他出发前,我就已经把他弄丢了。”

同样的话我也可以说,我就从来没有拥有过他。

有时候我在想古斯配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就跟索菲亚的母亲一样。

我和卢卡都是四十好几的男人,脸上出现了皱纹,头发稀疏,牙齿也开始退化了,然而比起二十年前,我们却越来越不像。卢卡越来越重,越长越圆,肩膀很宽很结实,他有的肌肉我却没有。而我很苗条,跟卢卡比起来简直是瘦弱。时间让我们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不同的不再仅仅是皮肤的颜色。卢卡走起路来,背是弓着的。

在离冰激凌店不远的西十字码头,开着一家贝纳利肉店。年长的摩洛哥屠夫已经退休了,他的儿子们接手了肉店,在这之前也一直在店里帮忙。然而,他的大儿子却成了作家,发表了几部小说,其中一部还成了畅销书。大儿子搬去了阿姆斯特丹,过上了忙碌、充满梦想的生活。他经常出席新书发布会,身边围满了在出版社工作的年轻女子,每天都睡得很晚才起床。有时候大儿子乘火车回鹿特丹,我偶尔也会看见他和一个弟弟坐在冰激凌店外面。卖肉的弟弟皮肤苍白,就跟厨房里的日光灯似的。头有点秃,瞧那身材就知道他力大无穷,也说明了卖肉的工作有多么沉重。他的哥哥呢,皮肤黝黑,戴着一顶嬉皮的意大利鸭舌帽,身材健硕,跟马拉松运动员有得一拼。两人一个很疲劳,另一个充满了能量和计划。一个如牛,另一个像骘。

有一次古斯配招待了兄弟俩,帮他们点了冰激凌,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