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不会迷路(第7/26页)

接近晚上十一点半了。每当他独自一人在家,到这个点儿,他就会有一种所谓“通向空虚”的感觉。于是,每当此时他就会去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咖啡馆开到很晚,一直到半夜。明亮的灯光,喧闹声,来来往往的人,他似乎参与到其中的交谈,这一切都能够让他在一瞬之间,仿佛不再有“通向空虚”的感觉。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似乎不再需要借助这种方法。他只需要透过书房的窗户看一看毗邻的房子院子里的那棵树就行了,那棵树的叶子比别的树掉得都迟,一直可以坚持到十一月。有人告诉过他,这是棵榆树,或是山杨,他也记不清了。他很遗憾,那么多年里,他甚少关注树,或者花儿。他读了很多其他的书,而不是布封的《自然史》,他记得有个女哲学家在回忆录里提到过这么一段,说战争期间,一个女人对这位哲学家说:“又怎么样呢,战争丝毫不会改变我和一根草之间的关系。”令这位哲学家颇为惊讶。也许在这位哲学家看来,这个女人过于轻浮,或是冷漠。但是在达拉加纳看来,这句话有另一层含义:在剧烈动荡、道德沦丧的时期,我们毫无办法,只能够寻求一个固定的点,维持平衡,这样才不至于被甩出去。你的目光落在一根草上,一棵树上,花瓣上,就像抓住浮标一般。窗外的这棵榆树——或者山杨——让他感到安心。尽管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它那静默的存在仍然让他得到安慰。那么,还是继续下去,读完这些打印的资料吧:吉尔·奥托里尼的声音和貌态都让他有一种勒索的感觉。他希望能够战胜这份偏见。但是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他取掉了夹在纸上的回形针。复印用的纸张和原来那些不一样。他想起了那些纸,尚塔尔·格里佩复印的时候他瞥见的,那么薄,接近透明。让他想起一种“航空信纸”。但是并不确切。那些纸的透明度应该和警察局讯问笔录用的精致纸张相仿。再说尚塔尔·格里佩确实和他说过:“吉尔从警察局搞到了资料……”

在开始阅读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呈现在他眼前的树叶。

字体很小,好像是用那种现在已经销声匿迹的手提打字机打的。达拉加纳觉得自己仿佛埋首于一堆杂乱无章的密集水泡中。有时候他会跳行,又不得不用食指摸索着回到前面。与其说是一份前后统一的报告,毋宁说是一些简要的笔记,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事关一个名叫克莱特·洛朗的女人的谋杀案。

这些笔记基本能够还原女人的轨迹。很年轻的时候从外省来到巴黎。是奥岱翁街区蓬蒂厄一家夜总会里的雇员。她与美术学校的学生来往频繁。一张是她有可能在夜总会相识的人的讯问笔录名单,还有一张是美术学校大学生的讯问笔录名单。她的尸体在十五区的一家旅馆房间里被发现。因而还有旅馆老板的讯问笔录。

这难道就是让奥托里尼颇感兴趣的社会新闻?他中断了阅读。克莱特·洛朗。这个略显平庸的名字似乎在他心头激起了一点回声,但是太沉闷,以至于他无法确定。他似乎读到过卷宗的日期:一九五一年,但是他没有勇气再回到那堆密密麻麻的,让他窒息的词语中去核实。

一九五一。算起来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这个事件的证人,甚至凶手应该都已经不在了。吉尔·奥托里尼来得太迟。这个他妈的追寻有可能永远没有答案。达拉加纳很抱歉,在他身上用了这么一个粗俗的字眼。还有几页的内容。每次打开这个所谓的“卷宗”时,他都感觉到紧张和恐惧。

他欣赏了一会儿轻轻摇曳的榆树叶,仿佛那是榆树在睡梦中的呼吸。是的,这棵树是他的朋友,他想起有个八岁的小女孩儿出版的一本诗集:《树,我的朋友》。他嫉妒过这个女孩儿,因为他和小女孩儿年龄相仿,而且也写诗。那是在什么时候?童年的某一年,几乎和克莱特·洛朗遭到谋杀的一九五一年一样古老。

再一次,没能够用双倍行距呈现的文字在他眼前舞动起来。他用食指点着,才不至于漏行。终于,出现了吉·托尔斯泰尔的名字。他看到了三个名字,令他惊讶的是,他在其中发现了他母亲的名字。另外两个人是:鲍勃·布尼昂和雅克·佩兰·德拉拉。他模模糊糊记起了这两个人,应该是一样遥远的时代,和同龄女孩儿出版《树,我的朋友》一样遥远。第一个,布尼昂,好像很运动的样子,穿着一身米色的衣服,在他的印象里是一个褐色头发的男人;而另一个,脑袋仿佛罗马雕像一样硕大,说话时总是撑在壁炉的大理石上,保持着优雅的姿态。童年的回忆常常是从虚空中凸现出来的一些细节。是这些名字引起了奥托里尼的注意吗?并且在他们与他,达拉加纳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不,当然不是。首先,他的母亲和他不是一个姓。另外两个名字,布尼昂和佩兰·德拉拉也早已消失在时间的暗夜中,他们不可能对奥托里尼说过些什么,因为他太年轻。

在阅读的过程中,他感觉到,这份“卷宗”仿佛拼凑而成,里面包含着两个不同的,而且不是在同一年进行的调查,因为这两页上写着一九五二年。在一九五一年关于克莱特·洛朗谋杀案的笔记和最后两页的笔记间,他倒是找到了某种细微的关联:“克莱特·洛朗”经常出入圣勒拉弗莱的一座房子,那里住着一个名叫“安妮·阿斯特朗”的女人。这座房子现在是在警察的监视之下——但是出于什么原因?列在卷宗内的名字有托尔斯泰尔,母亲的名字,布尼昂和佩兰·德拉拉。另外两个名字他一无所知。罗杰·文森特,另外一个就是住在圣勒拉弗莱房子里的女人,“某个叫做安妮·阿斯特朗的人”。

他试图在这堆乱七八糟的资料中理出个头绪,但是似乎以他的能力根本做不到。再说,在这夜半时分,人们通常会产生一些怪念头:他觉得,吉尔·奥托里尼之所以搜集了卷宗里的这么多资料,真正的目标并不是这桩旧新闻,而是他,达拉加纳。当然,奥托里尼还没能找到射击的角度,他在摸索,他迷失在岔路上,无法触及问题的关键。达拉加纳感觉到他就在自己身边打着转儿,试图找到能够切入的道路。也许他之所以搜集这些散乱的资料,就是希望达拉加纳能够对其中的一点做出反应,就像进行讯问的警察,总是从无关紧要的话题开始,试图让嫌疑人不那么警觉。可一旦嫌疑人觉得自己安全的时候,他们会突然问出关键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