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不会迷路(第8/26页)

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窗户后面的榆树,对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感觉很羞愧。他这是失去了理智。他才读的那几页只是笨拙的拼凑,是掩藏着本质的细节的堆积。就只有那个名字才是真正引起他不安的,对于他而言,如磁铁般牢牢吸引了他的注意:安妮·阿斯特朗。但是在这一堆不是双倍行距打印的词语中间,这个名字几乎难以辨识。安妮·阿斯特朗。仿若深更半夜从收音机里传来的遥远的声音,而你对自己说,这是发送给你一个人的,是为了向你传递某一种信息。曾经有人告诉过他,那些在过去十分熟悉亲近的声音,人们会很快忘却。然而,今天他听见了安妮·阿斯特朗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在大街上,他十分确定,他听出了这声音。

如果哪天又见到了奥托里尼,他一定要当心,不能让他注意到这个名字:安妮·阿斯特朗,但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再见到他。必要时,他或许会给他写个非常简短的字条,给他一点关于吉·托尔斯泰尔的信息。一家书店的老板,位于王宫花园边上的博若莱购物中心里。是的,他只和他见过一次面,差不多是五十年前,一个星期天的秋夜,在勒特朗布莱。他甚至能够将自己的善意发挥到最大限度,再向他补充提供另外两个人的一些细节,布尼昂和佩兰·德拉拉。他母亲的朋友,就像吉·托尔斯泰尔一样,应该也是母亲的朋友吧。就在他读到《树,我的朋友》里那些诗歌,非常羡慕与他同龄的这个女孩儿的那一年,布尼昂,佩兰·德拉拉——或许还有吉·托尔斯泰尔——的口袋里似乎都有一本书,仿佛祈祷书一般,他们非常重视的一本书。他还能记起这本书的书名:《法布里齐奥·卢波》。有一天,佩兰·德拉拉用非常庄重的声音对他说:“等你长大了,你也会读《法布里奇奥·卢波》的。”这句话如此掷地有声,以至于终其一生,他都会记得。后来,他曾经找过这本书,但是运气不好,一本也没有能找到,因而他从来没有读过《法布里奇奥·卢波》。他或许不用谈到这些微小的记忆。最值得期待就是他终于摆脱了吉尔·奥托里尼。他可以听凭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不作应答。还有他的信件,或许有些还是挂了号的,他也可以不理睬。最令人无措的,是奥托里尼也许会等在楼下,由于他不知道进门的密码,他或许会等有人进出的时候,能够跟着一起进来。每次他出门的时候,都有可能会与奥托里尼不期而遇,后者会靠近他,尾随他。他除了躲进最近的警察局,别无他法。但是那些条子不会认真对待他的麻烦的。

差不多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对自己说,在这个时间,在寂静与孤独中,一点点小事都可以令人头昏脑涨。他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想到奥托里尼的那张脸,他都有一种狂笑不止的冲动,那么细长的一张脸,即便是从正面看,也像是看到了侧面。

卷宗的纸页摊了一桌子。他拿起一支用来改稿子的红蓝铅笔。他用蓝色的这头在纸上画满了杠杠,然后,用红色的这头在“安妮·阿斯特朗”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将近凌晨两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惊醒了在沙发中熟睡的他。

“喂……达拉加纳先生吗?我是尚塔尔·格里佩……”

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他才做了个梦,梦里出现了安妮·阿斯特朗的脸,三十年以来,这几乎是从来不曾发生的事情。

“您读过那些资料了吗?”

“是的。”

“请原谅我这么晚给您打电话……但是我真的是迫不及待想听到您的意见……您在听我说吗?”

“是的。”

“我们需要在吉尔回来之前见上一面。我能上您家里来吗?”

“现在?”

“是的,现在。”

他于是告诉她,他家怎么走,还有进门的密码,楼层。他真的已经从梦中醒来了吗?就在刚才,安妮·阿斯特朗的脸还那么真切……她把着车子方向盘,就在圣勒拉弗莱的房子前,他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她在和他说话,但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

办公桌上,是乱七八糟的资料。他忘记自己在上面划满了蓝色的道道。还有那个名字:安妮·阿斯特朗,骤然间扑入他的眼睛,因为名字上画了个红色的圈……可不能把这个给吉尔·奥托里尼看。这个红色的圈圈或许会让他追索到什么踪迹。只要碰巧看到了,警察都会慢慢地翻过纸页,然后提问。

“为什么您要在这个名字上做记号?”

他看了一眼榆树,榆树的叶子仍然岿然不动,他于是安下心来。这棵树就是哨兵,是唯一守卫着他的人。他守候在临街的窗边。这会儿没有一辆车经过,路灯白白照亮着一切。他看见尚塔尔·格里佩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她似乎在分辨门牌号码。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塑料包。他在想,她该不会从夏洛纳街一直走过来吧。他听见了大门骤然间开闭的声音,然后,她的脚步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非常缓慢的脚步声,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上来。她一直穿着黑衬衣,黑裤子。似乎还像第一次见面时,在拱廊街咖啡馆的那次一样羞涩。

“我不想在这么晚的时候打搅您……”

她停留在门口,抱歉的表情。他拉了拉她的胳膊,让她进来。否则,他觉得她或许会转身走掉的。在他用作书房的房间里,他指了指沙发,让她坐下,她将塑料包放在自己身边。

“您看了吗?”

她的声音甚是焦虑。为什么她如此看重这件事呢?

“我看了,但我恐怕没办法帮到您的朋友。我不认识这些人。”

“包括托尔斯泰尔?”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

讯问又重新开始,无休无止,一直到早上。接着,大约八点钟左右,门铃或许会再度响起。吉尔·奥托里尼从里昂回来,他来接替她。

“是的,包括托尔斯泰尔。”

“可如果您不认识他,您为什么会在书里用了他的名字呢?”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虚假的天真。

“我随机抽选的,从电话黄页里。”

“那么您不能够帮助吉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