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斑马(第4/6页)
“爸,我们的马。”埃克告诉我们他儿子喊了起来。“往那儿跑了,进小约翰太太的家了。”埃克说那匹马冲上台阶,冲进屋子,好像是位迟到的房客,急急忙忙赶来吃晚饭。我猜想是这么一回事儿。总之,当时我在自己房间里,穿着睡衣睡裤,手上拿着一只刚脱下来的袜子,另一只袜子还穿在脚上。我听见外面乱哄哄一片骚动,正把身子探出墙外想看个究竟;忽然,我听见有样东西冲进来,撞在走廊里的风琴上,风琴乱响,像是火车车头在轰鸣。紧接着,我的房门飘飘悠悠地倒了进来;那情景就跟你顶风扔个铁皮桶盖一样。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像十四英尺的风车般的东西对着我直瞪眼珠子。我没等它再瞪一下眼珠赶紧跳到窗户外边。
我猜它也挺发怵。我估计它从来没见过带刺的铁丝和玉米粒儿;但是我也敢肯定它从来没见过睡衣睡裤;也许它没见过的是卖缝纫机的推销员。反正,它嗖地转过身去,顺着走廊退回去冲出屋子,正赶上埃克·斯诺普斯和他的儿子拿着绳子进屋来。它又飞快转过身冲过走廊从后门跑出去,赶巧又遇上了小约翰太太。她刚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正一手抱着一大堆衣服一手拿着搓板走进后院门廊。马冲到她跟前正要收住脚步转过身去,小约翰太太不假思索就动手了。
“滚出去,畜生。”她说。她用搓板打马脸;搓板整整齐齐裂成两半,跟用斧子劈过似的。马转身跑回走廊时,她用剩下的那一半搓板又揍了它一下;这次打的当然不是脑袋了。“在外面待着,不许进来。”她说。
这时候埃克和他的儿子正走到过道中间。我猜埃克也觉得那匹马像是架风车。“艾德,快他妈的跑出去!”埃克说。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埃克马上趴在地上;而那小子却站着一动不动。这孩子快有三英尺高,穿着一条跟埃克身上的一模一样的工装裤。马从他头上飞跃过去,连根头发都没碰掉。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正从前门台阶走上来,还穿着睡衣睡裤,拿着那只袜子。凑巧,马又来到门廊。它看我一眼便嗖地转过身跑到门廊尽头,像只母鹰越过栏杆和场院的篱笆,落到场院里迅速跑起来。马冲出大门,跳过九十辆倒翻的大车,顺着大路往前跑。那天正是满月当空。阿姆斯蒂太太仍然坐在大车里,像是个给人丢弃遗忘的木头雕像。
那匹马啊,一点儿都没有减慢速度,依旧以四十英里的时速冲上小河上的木桥。本来它可以畅行无阻直冲过去的,偏偏弗农·塔尔也赶在这个时候过桥。他从城里回来;他没听说有拍卖马匹这回事。他和妻子、三个女儿,还有塔尔太太的姑妈都坐在火车上的那种小椅子里。他们都昏昏沉沉睡着了,连拉车的骡子也打着盹儿。那匹野马刚踏上桥板他们就醒了过来。可是塔尔说,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情景就是骡子想要在桥中央拉着大车调转方向;然后他看见那花斑畜生冲进骡子中间,像只松鼠蹿上大车车辕。他说,他只来得及用鞭杆朝它的脸抽一下,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骡子在那座单行桥上把大车调了个个儿,那匹马从一头骡子身上蹿过去,又跳到桥上继续往前跑。而弗农呢,他站在大车里拼命踢这匹马。
塔尔说,骡子转过身来也爬上大车。弗农想把它们打下去,可是缰绳绕在他手腕上了。这以后,他说,他只看见倒翻的椅子,女人的大腿,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白裤衩,他的几头骡子,还有那匹花斑马像个幽灵似的在大路上飞奔。
骡子把塔尔拽出大车,在桥上拖了一段路缰绳才断开。她们起先以为他死了。她们跪在他周围,给他拔掉身上扎的木刺。这时候,埃克同他的孩子赶来,手上还拿着那根绳子。他们跑得气喘吁吁。“它上哪儿去了?”埃克问。
五
我回屋穿上裤子、衬衫和鞋袜,正好去帮忙把亨利·阿姆斯蒂从场院的乱摊子里抬出来。他脑袋往后耷拉着;月光照在他龇着的牙齿和眼睑下露出的一点眼白,看上去好像死了一样。我说的要是有半点不对,那我就不是人。我们仍然听得见到处狂奔的马蹄声。我猜想,野马对这一带乡下太不熟悉,哪一匹马都还没有跑出四五英里地。所以马蹄声还听得见;不时还听见有人喊:“喂,截住它!”
我们把亨利抬进小约翰太太的屋子。她还在过道里站着发愣,手里抱的衣服还没有放下。她一看见我们就放下裂成两半的搓板,拿起灯,打开一间空屋子。“把他抬到这儿来。”她说。
我们把他抬进去,放在床上。小约翰太太把灯放在梳妆台上。“我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她说。我们高高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蹑手蹑脚地走着;我们连自己出气的声音都听得见。“最好把他的老婆找来。”小约翰太太说。她拿起衣服走了出去。
“我看最好还是去叫他的老婆,”奎克说,“去个人把她找来。”
“你干吗不去?”温德博顿说。
“让欧内斯特去找她,”德雷说,“他是他们家的邻居。”
欧内斯特出去找她。亨利看上去好像断气了;他要是不像个死人,我就不是人。小约翰太太又走进来,提着一壶水和几块毛巾。她开始给亨利擦洗;阿姆斯蒂太太同欧内斯特走进屋来,阿姆斯蒂太太在床脚前站下,两手裹在围裙里,我想,她是在看小约翰太太护理亨利。
“你们男人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小约翰太太说,“上外边去,”她说,“去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玩玩的,可以再让你们送几条命的。”
“他死了吗?”温德博顿说。
“他不死也不赖你,”小约翰太太说,“去叫威尔·凡纳上这儿来。我看人和骡子好多地方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骡子也许还更有头脑些。”
我们出发去找比利大叔。皓月当空。我们不时听见四英里外马的奔跑声和人的喊叫声:“喂,截住它!”到处都是马;每座木桥上都有马,它们奔跑过桥好像打雷一样。“喂,它往那边跑了。截住它!”
我们没走出多远,亨利就号叫起来。我想是小约翰太太的水把他救活了;不管怎么样,他没有死。我们还往比利大叔家走去。他家屋子一片漆黑。我们喊了几声。过一会儿,窗户打开了,比利大叔探出脑袋;他精神得很,侧耳细听活像只啄木鸟。“他们还在逮那些该死的兔子吗?”他问道。
他走下楼来,马裤套在睡衣外面,背带耷拉着,手里拿着兽医药包。他歪着脑袋,就像一只啄木鸟。“对了,先生们,”他说,“他们还在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