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许(第2/5页)

塞德潘一八六五年回来,骑着那匹黑色种马。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在他妻子死去的那年冬天,儿子也在战争中被打死了,他带着李将军亲手颁发的英勇奖状,回到了一个被毁掉的种植园;在那里,这一年多来,他的女儿就部分地指靠着那个十五年前被准许住进摇摇欲坠的钓鱼小屋的男人送来的一点可怜巴巴的东西过活,而他回来的时候,早把这人给忘了。沃许在那里迎接他,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那么干瘦,还是那样看不出年龄,浅色的眼睛探询地凝望着,神情有点缺乏自信,有一点点奴性,还有一点点亲热。“啊,上校,”沃许说,“他们杀了咱们的人,可并没把咱们打垮,对吧?”

这就是往后五年他们谈话的主调。现在他们是从一个石头罐子里喝劣等威士忌,地点也不在葡萄棚了,而是在塞德潘想方设法在大路旁边开设的小铺后面。这是一间有一格格货架的房子,沃许兼管收钱和看门,在这里,他把煤油、吃食、包装漂亮的陈年糖果和廉价的珠子、缎带之类的东西卖给黑人和跟沃许一样的穷白人;这些人或者走着来,或者骑头瘦骡子,为着一角两角小钱,跟这个曾经纵马飞奔(那匹黑色种马还活着,这宝贝住的棚子比它主人住的房子修得都要好),越过自己的良田沃野,一口气跑上十英里远,也曾经英勇地率领队伍去作战的人讨价还价,没完没了;一直到塞德潘发起火来,把所有的人都轰出去,关上门从里面锁好。之后,他和沃许就会到后面酒罐子那里去。不过,他们的谈话不再是平静的了,不像过去,塞德潘躺在吊床上,发表着目空一切的独白,沃许则靠着他的柱子蹲着,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现在他们全坐着,塞德潘坐唯一的那把椅子,沃许则随便找个箱子或小桶坐上,就连这样也只不过是一小会儿,因为很快塞德潘就会到不甘失败却又无能为力因而怒气冲天的程度,他会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东冲西撞,再一次宣布他要拿起手枪,跨上黑马,单枪匹马,直奔华盛顿,杀死林肯(这时已经死了),还有谢尔曼(这时已经解甲为民)。“杀死他们!”他会吼道,“跟打狗一样,枪毙他们,他们这群狗——”

“行啦,上校;行啦,上校。”沃许会说,一边抓住倒下去的塞德潘。接着他会截住一辆路过的大车,把塞德潘送回家去,遇到没有车的时候,他就走一英里多的路,到最近的人家借一辆回来。他现在进那大房子了。他这样干已经很久了,用一辆不论什么样子的借来的车送塞德潘回家,一面轻言细语,连哄带劝地弄着他往前走,就像塞德潘是一匹马,是一匹种马。那个女儿会迎过来,默默地给他们打开门。沃许便会带着这个负担走进曾经是白色的正门。这里的扇形窗上每一块玻璃都是从欧洲运来的,如今缺了一块玻璃的地方钉上了木板,他们走过厚绒已经磨光了的地毯,走上那道大楼梯(往昔的堂皇,如今只剩得两道淡去的油漆之间的一行露了白的木板,像个在消逝中的幻影),然后他们进了卧室。这时候该是黄昏了,他会把他的负担伸手伸脚地放到床上,给他脱掉衣服,然后,他总是静静地在旁边椅子上坐下。过一会儿,那个女儿会来到门口。“我们这会儿挺好啦,”他会告诉她,“您什么也不用操心,朱迪丝小姐。”

接着,天就会黑下来,再过一阵,他就会躺在床边的地板上,并不是要睡觉,因为再过一会儿——有的时候还到不了半夜——床上那人就会动弹,哼哼,接着会叫:“沃许呢?”

“在这儿哪,上校。睡吧。咱们还没有垮,对吧?您跟我还能干一气呢。”

甚至就在那时,他便已经看见了外孙女腰上扎着的缎带。她十五岁,已经发育了,她那种人都是早熟的。他知道缎带是从哪儿来的;三年来,他每天都看见它和这一类的东西,就算她在这东西的来历上撒谎也没有用,可她并不撒谎,一下子变得大胆、阴沉,样子吓人。“行啦,”他说,“要是上校愿意把它给你,我倒希望你想着谢谢他。”

甚至当他看见了那件衣服,望着她那神秘、挑衅而又吓坏了的脸,听着她说那是上校的女儿朱迪丝小姐帮她做的,那时候,他的心也还是很平静。不过,当天下午店铺关门,他跟着来到后面向塞德潘走近时,神情却相当严肃。

“去拿罐子。”塞德潘吩咐。

“等等,”沃许说,“先不拿,稍等一下。”

塞德潘也没有否认那件衣服。“怎么啦?”他说。

可是沃许迎着他傲慢的目光;他说话很平静。“我认识您二十年了。您叫我干什么,我还从来没有驳回过。我是个快六十岁的人啦。她可才不过是个十五岁的丫头。”

“你是说我会害一个丫头?我,一个跟你一样老的人?”

“您要是别的人,我可以说您我一样老。不管老不老,我都不会让她从您手上收下那件衣服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可是,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对此,沃许只用他那双冷静的浅色眼睛探询地看着他。“这么说,你就是因为这个怕我?”

现在,沃许的眼里没有了探询的意味,变得宁静而安详。“我并不怕。只因为您勇敢。倒不是说,您这辈子里哪个时候、哪一天是个勇敢的人,从李将军那里得了张文书来做证明。我是说,您的勇敢就跟您活着,跟您在呼吸一样。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这用不着有什么人给了张什么票据我才知道。我也知道,不论您掌管、处置什么东西,不论是一团军人,还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或者只是一条猎狗,您都会处理好的。”

这回是塞德潘把眼光转开了,转得又突然,又粗暴。“拿罐子去。”他厉声地说。

“是啦,上校。”

因此,在两年以后的这个星期日早晨,当他看见自己走了三英里路找来的黑人接生婆进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门的里面,他的外孙女正躺在那儿又哭又叫,这时候,他的心虽然关切,却依然是平静的。他知道人们一直在怎么说——这一带住在小房里的黑人和整天在店铺周围闲逛的白人都在静静地瞅着他们三个:塞德潘、他和他的外孙女,她在身子一天比一天明显了之后,带上了一种厚颜无耻却又畏缩而挑衅的神气,他们就像三个演员,在舞台上来来去去。“我知道他们在叽咕些什么,”他想,“我几乎都能听见那些话。沃许·琼斯总算把老塞德潘弄住了。这花了他二十年,可他总算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