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许(第3/5页)

过一会儿就会天亮,现在还没有。从房子里面,从翘曲的门框的那一面发出昏暗灯光的地方,外孙女的声音不断传来,像是受着一座钟的支配。这时候,他的思绪在缓慢而可怕地前行,茫然地摸索着,又不知怎的与奔马的蹄声交织在一起,直到在这奔跑之中,那骑在优美而高傲的种马身上的优美而高傲的男人的身姿突然飞奔向前;此时,他那茫然摸索着的思绪便也一泻而下,异常地清晰,它不是辩白,甚至也不是解释,而是有如圣物,孤芳独秀,可以理解,却不会被凡人的接触所亵渎:“他比所有那些杀死他的妻子、儿子,夺走他的黑奴,毁掉他的田地的北方佬还要伟大,比这个如此适合他的地方,这个逼得他只能开一爿乡村小店的鬼地方还要伟大;比这种逼迫,这种像《圣经》里讲的举到他口边的苦杯对他的逼迫还要伟大。我住得离他这么近,住了二十年,怎么竟然一点也没有受到他的教导,被他所改变呢?可能我没有他那么伟大,可能我一次也没有骑马飞跑过。可是,至少我是被他拉着拽着的。我跟他还能够干一气,只要他愿意告诉我,他想叫我干什么都成。”

这时候天亮了。突然之间他能够看见房子,看见那个黑女人在门里瞧着他。接着,他意识到外孙女的叫声停息了。“是个女孩儿,”黑女人说,“你要是愿意,可以去告诉他了。”她又走了进去。

“女孩儿,”他重复说,“一个女孩儿。”他感到惊奇,又听见了奔马的蹄声,又看见了那奔驰着的高傲身影。他似乎看见它疾驰而过,这神灵的化身,这记载着岁月、时间的累积的化身,正在奔上绝高峰,在它的头顶上面,军刀挥舞,一面枪弹洞穿的军旗猎猎迎风,衬着雷鸣般的硫磺颜色的天空,奔突而下,这时,沃许此生第一次想到,或许塞德潘真的是个和他一样的老人。“得了个女孩儿。”他惊奇地想;然后,他又带着孩子般的惊喜想道:“是啦,先生。不管怎么说,要不是命里注定我该当太公,我就是条狗。”

他进了房子,笨手笨脚地踮起脚尖走着,好像他不再住在这里了,好像这个刚刚喘上气来的在晨光中啼哭的婴儿夺走了他的家,哪怕就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也是可能的。可是,他往草垫俯下身去,也还是看不清楚,只能模糊地看见外孙女精疲力竭的脸。蹲在壁炉前的黑女人说话了:“要是你愿意,最好去告诉他。这会儿天亮了。”

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他还没有转过门廊拐角——三个月以前借来清除现在脚底下野草的大镰刀就靠在这里——塞德潘自己就骑着那匹老种马来了。他没有去想塞德潘怎么得到的消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就是这件事使得那个人星期天这么早出门。塞德潘下马的时候,他站着,接过缰绳,干瘦的脸几乎因为一种傲人的胜利感而带上了如痴如呆的表情,他说:“是个女孩,上校。您要不是跟我一样老,我就是条狗——”一直说到塞德潘走过他的面前,进了屋子。他站在那里,手里握着缰绳,听见塞德潘在地板上走向草垫床。他听见了塞德潘说的那些话,身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凝住了。

其时,太阳,在密西西比这个纬度动作迅速的太阳,已经升起。他觉得仿佛站在一个生疏的天空之下,置身于一个生疏的场景之中,一切都只因为在梦中熟悉而熟悉,就像那种从未向上攀登过的人的坠落下来的梦。“我以为我听见了那个话,不可能的。”他平静地想,“我知道,不可能的。”可是,那个声音,那个说了那种话的熟悉的声音还在往下说,这时正在对黑老太婆讲今天早晨下的小驹子。“他早起为的是这个,”他想,“就是这么回事。并不是为我,为我的人,甚至也不是为他自己的人。”

塞德潘出来了。他下台阶走进草地,动作是那么沉重而从容不迫,那在他年轻时原是匆促而急迫的。他并没有正眼看沃许。他说:“狄茜留下来照看她。你最好……”接着他似乎看见沃许正面对着他,便停了下来。“怎么?”他说。

“您刚才说……”沃许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鸭子叫,像聋子说话。“您刚才说,她要是匹母马,您就会分给她一间好马棚了。”

“怎么啦?”塞德潘说。他的眼睛睁大,又眯起,像人的拳头松开又攥紧,沃许开始向他走近,腰微微弯着。塞德潘一时惊愕得愣住了,看着这个二十年来他只知道是非命令不动的人,这个他了解得并不比胯下的马更多的人。他的眼睛眯起,又睁大;他没有动,却似乎突然挺直了身子。“滚开,”他突然厉声喝道,“不准碰我。”

“我就是要碰碰您,上校。”沃许用那种平板、镇静、几乎是温和的声音说,还在向前走。

塞德潘抬起手,手里握着那根马鞭;黑老太婆从摇摇欲坠的门口向外瞧,畸形的黑脸像个衰败残缺的鬼怪。“滚开,沃许。”塞德潘说。接着,他动手了。黑老太婆一步蹿到草地上,像灵巧的山羊似的一溜烟地跑了。塞德潘又用鞭子抽到沃许脸上,把他抽得跪倒在地。当沃许爬起身来再往前走的时候,他的手里握着那把大镰刀,那是他三个月以前跟塞德潘借的,塞德潘再也用不着它了。

他再进屋的时候,外孙女在草垫上动了一下,恼怒地叫了声他的名字。“什么事呀?”她问。

“什么什么事呀,亲爱的?”

“外边那儿吵吵闹闹的。”

“什么事也没有。”他轻轻地说。他跪下,笨拙地摸了摸她滚烫的前额。“你要什么东西吗?”

“我要喝口水,”她抱怨地说,“我躺在这儿想喝口水,都好半天了。谁也不关心我,谁也不管我。”

“行啦,行啦。”沃许哄着她。他硬挺挺地站起身,拿来一舀子水,扶起她的头来喝,喝完又把她放下,看着她那石头一样绝对没有表情的脸朝孩子转过去。过了一小会儿,他看见她在默默地流泪。“好啦,好啦,”他说,“要是我,我就不哭。老狄茜说是个挺好的小丫头呢。现在都好啦。都过去啦。现在用不着哭啦。”

可她还在默默地流泪,他又几乎是阴沉地站起来,在草垫旁边不安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想的,就和起先是他的妻子,尔后轮到他的女儿这样躺着的时候他想的一样:“女人。我看真是个猜不透的谜。她们要孩子,可得了孩子,又要为这哭。我看真是个猜不透的谜。哪个男人也明白不了。”然后,他走开,把一把椅子拉到窗口,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