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巴嫩的玫瑰花(第5/6页)

“一天(他自个都五十岁了,拥有一个大家庭)他收到一封信。那信用铅笔写在一张毛边的包装纸上,潦草难读,字体骇人,像是瘫痪了的学童的手迹。他回到家(那时他开车回家)见邻居在房中而母亲躺在床上。她已轻度中风,但那枕上的面容还是不屈不挠、冷冷静静,为自己身体的不争气稍稍憋着一股怒气。虽说他不能把她载上汽车启程,他至少让她挪了个地方。他不得不给她弄辆马车,得买一辆。尽管她生活不能自理,他依旧没法使她稍微移向孟菲斯一点,只能把她搬到鸽棚路上的平房里。他把那房子也买下来,马车就停在房前的路上。那儿,在那十英亩的果园、花园和养鸡场上,她一住就是十二年。自从六十五年前那夜她乘南方运兵车离开,她就再没见过孟菲斯了。

“今天下午我碰见兰了。‘明天晚上她要来吃晚餐,’他告诉我说。‘我终于劝动她了。但得早早开饭,六点钟,她坚持要六点钟,因为她认定她八点半一定得回去。然而我还有时间给她找一辆马车。有个意大利菜农欠我钱,他给了我一辆马车,可那车得修理修理,还得漆一漆。’我刚才就在那儿。”布朗特说。“我和兰一块去看收拾马车的情况了,看他们怎么给车轮画条纹来着。”他手中握着的酒杯自从他再次倒满后就再没碰过。窗色已黑透。睡椅上的妇人躺着没动。枕头上她的面色平静,双目闭合,火光跳跳闪闪地照来,那面容更显得是一副纹丝不动的样子。“当她死了,就会是这副样子,”布朗特自忖,“在这个国家,在南方的女人们,不管是已赴黄泉的,苟延残喘的,还是寿比南山的,死后看来都会像这副样子。”随后他大声说,“我本以为……我曾担心——我怕我将永远不能给露易丝·兰道夫献花了。永远不能了。那是生命的终结,生命的全部。”

那长长的、宽大的餐厅里,摆着一张沉重的长餐桌,桌边挨着两排黑白礼服的闪闪发光的前襟。她坐在儿子右侧:一个身着黑衣的小个子女人,没有穿绸缎绫罗,没有任何珠宝首饰,甚至连结婚戒指也没戴。她头顶的那个褶边帽是洁净的白粗布做的,和黑人妇人们戴的一样。若以肌肉松弛论,她的脸算不上苍老;她面容的苍老更像木头或石头的那种年代久远,仿佛因饱经风霜,因时日流逝而自动地消磨了似的。她眼睛乌黑,手指发僵,关节肿大。她偷偷伸手去摸了摸那摆好的银器,又缩回手,同时用目光躲躲闪闪地瞟其他人的脸,去看是否有人注意她的举动。从她进屋在她高大、粗壮、肤色铁灰的儿子身边落座那一刻起,从她差不多是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上,都可以看出一个生养在山间木屋的女人的警觉、戒备和隐隐约约的拘谨。

起先他们对她大加恭维,妇人们尤其急切、殷勤、恭敬,但她还是坐在儿子身边巍然不动,面前的汤水一口未尝,不时用冷淡的、决无二话的口吻回答人家,而且尽可能地只用单个词。后来她儿子出面干预,他们也理解了他的暗示,将话题扯开。这时她才开始吃饭。她拿起一个汤匙看了看又放下,拿起一个茶匙吃了起来,把茶匙整个地送进了嘴。她不用该用的匙而拿起另外的匙,这做法仿佛不是出于错误和犹疑,就像是一时性起而刻意如此。

布朗特大夫获准挑了自己的位置,与她隔桌相对而坐。“我宁愿坐在能看见她脸的地方。”他这样说。来客大多是年轻人。“她不想见一大堆老古板,不想叫人拿北方佬和战争的事烦她,”儿子讲,“而且,对她来说,这些可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然而她身边坐着的恰是她的同代人,一位记得城里的北方佬的男士;布朗特一会儿就见他们聊起天来,谈的就是战争。“我想,乡间的境况有所不同,”那男士说,“比这儿还要糟。”

“问题是,”布朗特开了口,身体微微前倾到桌子上方。“问题是我们永远无法保持合适的比例,就好像厨子应付不了太多的菜料。要是我们能保证比例为十个或二十个北方佬对我们一个的话,我们就能收拾他们。只是他们有一千人对我们一人;或十个、二十个北方佬对一名妇女,也许还有一个小孩及几个吓坏了的黑鬼——”他身体前倾,他的汤也一口未尝。从桌子对面她盯住了他,她正吃着一块面包,因为没牙,她咀嚼时很是小心谨慎,她继续这样吃着看他。戈登先瞧了瞧布朗特,又望了望他母亲。布朗特身体前倾,神色急切而表情生动。“当只有他们几个溜到了乡下的人家,那里人们本来能够免遭北方佬侵害的;他们溜进后门,因为他们知道男人都不在,没有鞋子和弹药的骨瘦如柴的人甚至不抱任何风险减少的希望,向另一方数十万之众的军队冲锋——”

她依旧盯着布朗特,口中仍在咀嚼。此时她停了下来,向桌两侧飞快地瞟了一眼;她面容沉静,像花岗岩一般;她把手放在桌上,把椅子稍稍向后一推。“妈妈——”戈登说着,也微微站起。“这是布朗特——您的乡亲——”

但她并没离席,而是演说开了。“我只见过他们五个人。迈米说前线还有更多呢,都骑着大马,可他们只有五个来到我家附近,还是走着来的。他们来到厨房门口走了进来;连门都没敲一下,就一直走进我的厨房。迈米刚刚从房那头跑来,边跑边喊,说后院满是北方佬。我刚从炉边转过身,在那儿我正给他——”没有动作,她说话时仅停顿了一下,或者说是用声调的变化来点明是她儿子——“热奶装他的奶瓶。我刚说完‘别嚷嚷,把孩子从地板上抱起来’,就见那五个流浪汉进了我的厨房,门都没敲一下。”

“妈妈,你!”戈登说着,半站起来,也向前倾着身子。

这时她正后掣着身子坐在桌子后边,手搭在桌沿上,眼盯着布朗特,盯着那与她隔桌相望的倾向前方的脸。这两个,一个是冷静而克制;一个则狂乱而急切,仿佛某种可爱亮丽却无任何特殊价值的物品在寻求平衡,一旦它坠地便会摔成碎片。“滚开的牛奶就在炉子上,像这样子。我就拿起来,像这样子——”她和布朗特像是安在同一条金属线上,同时直挺挺地站起,她操起自己的汤碗对着布朗特劈头泼去。“我说——”他们带着木偶般的极度僵硬面对面站着,忘掉了演戏的舞台,那个创造出强烈幻觉的微型舞台和金银箔装点的侧景。霎时间,这巨大、丑陋又富丽的房间降格为木偶戏《庞奇和朱迪》224的舞台空间。此时她手中握着一把水果刀,不像拿匕首那样握着柄,而是将大部分握在了伸出去的拳中,这样亮闪闪的小刀片就平稳伸出,好似手枪的枪管一般。因为事发突然,人们还来不及恐慌,甚至说不上震惊,屋内一片沉寂。她在寂静之中,就那么站着,与布朗特面对面,对他说出了六十五年前她对五个北方佬说过的话,用的是同样的言语,那种船员才讲的辛辣、伶俐而又粗野的污言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