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6/7页)

最后,村上作品的受欢迎似乎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其另一魅力所在。

细心的读者想必记得《挪》第九章关于初美的那段文字:渡边用出租车送初美回宿舍途中,目睹初美的风度情态,强烈感到她身上有一股尽管柔弱却能打动人心的作用力,便一直“思索她在我心中激起的这种感情震颤究竟是什么”。而直到十二三年后才在异国圣菲城那气势逼人的暮色中,恍然领悟到“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也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很早以前就己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当我恍然大悟时,一时悲怆至极,几欲涕零”。

同样,《挪》之所以能同时吸引住恐怕并不年轻的读者,奥妙之一大约就是因为它唤醒了他们深层意识那部分沉睡未醒的憧憬,那便是男儿揉合着田园情结的永恒的青春之梦。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蒙蒙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透迄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挪》)

小说一开始便将我们带进一片宁静平和的草地风光——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就是田园风光。对于农耕民族来说,田园永远是令人一次次神往和激动的字眼。如今居住在城里的人们原本也来自某块田野。因此在感觉中我们永远走不出故乡夕阳满树的村舍,排遣不掉如袅袅炊烟的乡愁。而更妙的是,在草地上与自己相伴而行的还是一位年轻漂亮清纯娴静的姑娘。美丽的田园,美丽的姑娘——此外还需求什么呢?小说就是这样轻轻撩拨着我们潜意识中的田园情结(或者说故乡情结)和男儿永远做不够的梦,为在城里活得好苦好累好闷的人提供了借以放松神经缓释乡愁的一方净土、一支牧歌。这点在村上处女作《风》中也见异曲同工之妙。“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每读至此,无不令人产生莫可言喻的心旌摇颤。

这种感受于少男少女大概也不例外。当然,他们倾心的想必更是主人公本身。直子(《舞》中的由美吉亦然)和绿子——前者娴淑典雅,多愁善感,透露出小鸟依人的风韵;后者生机蓬勃,神采飞扬,完全一副不无野味和挑逗性而又不失纯情的现代女郎气派。二者大约都属于时常闯入男孩梦乡的少女形象。对于年轻女性来说,冷静但不冷漠、孤僻但无怪痹、情有不专但远非薄情之辈、我行我素但不损人利己的《挪》中的渡边,虽然算不得标准的“白马王子”,但也绝非令人生厌的角色。《舞》中的“我”、《世》中的“我”和《鸟》中的“我”,也都基本属此类型。说得俗一点就是:人有点怪,但并不坏。

作为作者,较之属于现在和未来的活着的绿子,村上似乎更钟情于属于过去的死去的直子;较之现今“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更向往尚可偶闻牧歌余韵的60年代;较之灯红酒绿的高楼大厦,更眷恋家乡往日那片海滩。

即使在《羊》中也可隐约感觉他的这一情思。小说主人公“我”投给现实的目光绝对不含有任何赞叹和期许,而始终透露出幻灭和悲凉。他不多的激情早已留在家乡散发着海潮清香的沙滩。当他许多年后回乡目睹那片风景已被毁坏殆尽时,他感到一股无尽的惆怅和悲哀。作者自己也说道:“我对失去的东西怀有非常强烈的共鸣或者说同情感(Sympathy)。……对于我,现实是凑合性而不是绝对性的。……这大概最接近这样一种感觉,即不存在的存在感和存在的不存在感”。(《文学界》1985年8月号)的确,在村上笔下,即便世界第一大都会东京也不见五光十色的繁华不闻车流人涌的喧嚣不觉扑面的活力,而是那样呆板那样沉寂那样虚幻那样莫名其妙了无情趣,如虚拟物,如死的世界;然而已然逝去的人、事和景物,却那般历历在目栩栩如生那般可感可触可视可闻那般温情脉脉。尤其家乡那片海滩是那样令他念念不忘梦绕魂萦,那是他心中的“原生风景”(Primalscene),是他永远一往情深的精神家园,是对住昔岁月的安抚和生命的咏叹。惟其如此,其作品才得以唤起人们的田园情结,唤起一缕乡愁,给人以由身入心的深度抚慰,撩拨人们潜意识中的原真因子,同时使作品获得了深层次的艺术魅力。

以上从四个方面剖析了村上春树小说受欢迎的主要原因或者说艺术魅力。下面顺便提一下未能概括进去的大小几个特点:

  • 村上的小说大多是板块式结构,一章章明快地切分开来。在推进过程中不断花样翻新,不断给人以意外之感。或者说构思不落俗套,视角新颖独特,卓然自成一家。细细品读,往往令人觉得“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虽然总的说来,村上的小说并不以情节取胜,但作者还是很善于编织故事的。《挪》的一气流注,笔底生风;《舞》的峰回路转,一波三折;《风》的空灵剔透,如烟似雾;《羊》的扑朔迷离,悬念迭出;《世》的想落天外,妙趣横生;《鸟》的纵横捭阖,进退自如,无不显示这位当代日本作家编织故事的高超能力与才华。这也是他的一个艺术魅力,一个深受读者喜欢的原因。限于篇幅,未能在上面展开。
  • 同时,作者又喜欢用两条平行线推进故事,且往往一动一静,一实一虚,一阳一阴,一个“此侧世界”,一个“彼侧世界”。《挪》中的绿子与直子,《世》中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羊》中的“我”与羊男等等,莫不如此。
  • 富有寓言色彩。如《舞》中的羊男,《鸟》中的拧发条鸟,《象的失踪》中的象,而在《羊》与《世》中几乎相伴始终。作者自己曾表示过这样的见解:“小说这东西说到底就是寓言,就是使寓言变得富有现实性。”(《Eureka》1989年6月号)
  • 主人公大多无父母无兄弟姐妹无妻子(有也必定离异)儿女,没有上司没有下属,同事之交也适可而止。作者说他讨厌日本传统小说特别是“私小说”中那种乱糟糟潮乎乎的家庭关系、亲戚关系以及人事关系。这当然也是出于他要把主人公塑造成高度消费社会里的个人主义象征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