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2/20页)
现在做什么?怎么办?去哪儿?不能留在这里吧。施塔德尔曼在睡觉。约翰在睡觉。自己动手装箱子?
明知自己该做什么却又迟迟不做,这就是灾难。
他在捕风捉影。这点他一直很清楚,但他从不承认。没影的事。绝对没影的事。第一年就败局已定。这丁点有等于无,又化为无,这丁点有作为无的时间越长,就变得越重要,就变成最重要和最最重要,直到它充实你的心灵、主宰你的头脑,让你飘飘欲仙,把你抛向九天,终究只是为了让你摔得更惨。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捶击自己的胸膛。他不得不推开一扇窗户,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活动一下胳膊,他感觉有些想法能让人窒息。他不能需要多少空气就吸进多少空气。他只能哈气,只能浅呼吸,只能用胸腔呼吸。他有一个早就得到验证的生活规律: 如果感觉自己站在斜坡,如果感觉自己站不稳、向着深渊摇摇欲坠——你就会不知所措,根深蒂固的恐惧就会涌上心头,你会恐惧自己坠入赤贫的深渊。没有什么比不幸的爱情更让人可怜。写下来。别人有苦说不出,我却神赐天赋,能够说出自己的痛苦语出(20)。这是什么好处: 你必须做到能够一枪打死自己。必须说出自己如何痛苦,这是遭受酷刑。绿蒂为你的维特取下挂在墙上的手枪,然后擦得干干净净,递给她的阿尔伯特,让阿尔伯特把枪递给维特,以便维特用那把让绿蒂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枪结束他肮脏的生命。痛苦很肮脏。痛苦使人肮脏。走投无路的时候,除了死亡,没有别的净化方式。你去写作中避难……你还从未有过痛苦,从未有过。贝勒普施夫人。她给你写一封封长达二十页的信。二十年了。她的信你已经好长时间读不下去了。一个可怜的、烦人的、让痛苦弄得肮脏不堪的女人。她来到人世,就是要爱你,就是等着你听她倾诉——哪怕就一秒钟,这是她的原话。怜悯与厌恶为邻。你现在可以给乌尔莉克·封·莱韦措写二十页的长信,你可以威胁她,说她会源源不断地收到长达二十页的信,因为你不会开枪自杀,你不得不拼命写作。那个无名青年说十七种语言。哪方面他都得俯视你。近卫军的身材。估计一米九一。瘦削,但一点不显干瘪。他的脸既不嫌窄,也不嫌宽,骨骼比肉明显。他的下巴很宽,但是,偏薄的嘴唇上方有一撇飞扬的小胡子,足以和这宽阔的下巴分庭抗礼。他的鼻子偏大,但没有因为出现弯曲而增添生气。充满嘲讽意味的高挑眉毛。紫罗兰色围巾上面有一颗钻石。也许是绿宝石。她眼睛的颜色。这样很搭配,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发现这点,他们会为此庆祝,为此欢呼。今天您看着很帅,昨天他接她去林荫道散步的时候她这么对他说,她没有说: 您很帅。他保养得好。看着很帅。无数的报纸都说他看着很帅。他们对他的帅气大惊小怪,这明摆着是看不起他。夸他帅气的赞歌压不住一个声音: 看在你是老头子的份上,我们夸你帅。在你这种年龄,议论你的外貌的话都不是什么好话。不仅仅是议论外貌的时候你听不到好话。看看拜伦和司各特,他们才是风云人物。vieux jeu(21)。但这不是新鲜事,也不是坏事。也许是坏事,但并不致命。成为老人不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写下来。糟糕的是你不可以再恋爱。你可以去爱,只是你要习惯不再被人爱,永远不再被人爱。给贝勒普施夫人写信,她名叫伊索尔德,告诉她,现在你理解她,现在你知道你当初如何用置之不理、如何用转变为厌恶的怜悯折磨她。我爱别人,别人不爱我,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此之前他还没有领教过命运之神如何粗制滥造。乌尔莉克来到人间,接受培养,就是为了让他有这么一次经历。这不是她生命的唯一意义。她会作为德·罗尔夫人名扬欧洲。成为德·罗尔夫人之前,她只是顺便行使了这一功能,让你体验许多人在你这里得到的体验,让你知道我爱的人不爱我是什么滋味。你曾毫无体验地写下这么一句话: 现在是人不爱我,我不爱人,只有死神站在角落等着我。只有当你爱上别人、别人却不理睬甚至拒斥你的爱的时候,无人爱你才成为命运之神的无耻安排。如果创世活动旨在让世界,让世界上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造物主通过摩西传给人类的指令中就缺了最重要的一条: 你不可去爱。这是第一诫。可能因为摩西爬上海拔两千两百四十四米的立法山的时候太累了,根本就没有听见主宣布的第一诫。这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永远无法弥补。如果摩西从西奈山带回这第一诫,除了悲剧,人类什么都不缺。任何悲剧的起源都逃不脱爱情。本来人类可以轻轻松松过上没有爱情的日子!人类的繁衍从来不需要爱情。既然如此,爱情何用?爱情让我们注意到我们不再生活在天堂。爱情让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痛苦。谁也无法逃脱。主有足够的智慧。我是一个有妒忌心的上帝,这是他说的话。
歌德不得不脱下他的衣服,一把扔得老远。他不得不把他今天在乌尔莉克面前穿的这身衣物全部烧掉。今天您看着很帅。三年里面就这一句话。他们每次见面他都会欣喜若狂地向她承认,她穿这件或者那件连衣裙多么漂亮。在1821年和1822年,他在着装上面花费的心思就已空前。他以恋爱中的人特有的细致,精心搭配自己的马甲、围巾、礼服、外套。她从来都视而不见。现在还说这句以不变应万变的话: 今天您看着很帅。对对对,她不仅说您看着很帅,她还说了今天您看着很帅。他根本就不可能相信自己看着很帅。更不可能相信自己长得帅。但七十四岁的人绝不可能帅气。如果他不帅气就没法活,如果没人觉得他帅气他就没法活,他就不应该去写作,就不应该去诉苦中寻求庇护,他就应当乖乖地一枪打死自己。
他站在衣帽间的落地穿衣镜前。镜子两边的六盏灯又送来最佳光线。镜子里面这个赤条条的男人不可能让他产生反感或者哪怕一点点厌恶。他无法阻挡自己对这个裸体男人产生温柔之情。勾起这股柔情的,不是这个人,纯粹是这个裸体。然而,随后他心里却产生一股风暴,一阵紧张,一种几乎让他浑身发抖、至少是要把他从镜子前撵走的急躁。他渴望乌尔莉克来到他身边。让蹦蹦跳跳的乌尔莉克跟这个裸体男人、跟这个被人——他想不起是谁说的——称为青春老头儿的男人并排在一起,哪有比这更荒唐的愿望。她和他走路时偶尔也哼点歌曲,她的动作随之跟上这种近似歌声的节奏。其实她一直都在跳舞。现在她躺在床上,那个有姓无名的近卫军躺在她身边或者压在她身上。他不相信她在第一天夜里就会献出自己的处女身子。虽然天晓得会怎样。这个东方人不必遵守本地习俗。他可以开导她,说他们俩生来就是要一起跳进东方式的爱欲之河,在里面欲仙欲死。既然他的箱子里面总带着各式珠宝,他们进入他的套间并关上房门之后,他肯定要拿出来比试,看哪一件适合她戴。乌尔莉克不戴首饰,修长的脖子没有佩戴任何东西,耀眼的耳垂同样如此,在这个有着东方人相貌的非东方人眼里,这是一个挑战。您需要点色彩,小姐。或者说火焰,也就是宝石。很明显,他不会跟乌尔莉克去她的房间,他会带她去他的套房,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的第二大套房。他们已经接过吻。您真了不起。有一次他们站在柱廊底下的时候,她对他这么说。但这话有可能是指他的作家身份。现在她说这话可以带更多的感情。你真棒。第一个吻过去之后她就会这么说。对面大厅的窗户已经暗下来。个别窗户还透着光。不再有灯火通明的房间。只有若明若暗的光线在为各种行动提供方便。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