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20页)

我投降,他说。

求求您,她说,别忘了阿马莉今年十六岁。

才十六岁还是已经十六岁,歌德问。

她才十六岁,她已经十六岁,乌尔莉克说。

他: 乌尔莉克,您真让我佩服。

什么人不可以佩服,她说,但是您这话让我很高兴。当然。很高兴。再见。说罢,走了。

他依着窗帘,看她如何过街。看她走路的姿态。她仿佛每走一步都展翅欲飞。她仿佛在走上坡。但毫不吃力。她身轻如燕。他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对着她的背影呼喊,所以他把几天前给她写的诗拿出来。他写这首诗,是因为他俩在林荫大道没找到对方。当他想把诗给她的时候,她说她想先听听他朗读。他开始朗诵。

你在温泉逍遥,

令我心生烦恼;

我时刻将你留驻心头,

你为何还能四处乱跑。

真好,她说。

他: 什么?

她: 这种称呼真好。

他在诗里面跟她以“你”相称。

然后她说: 我们必须多制造一些错过对方的机会。

他坐到写字台边,写: 最最可爱的形象。写完之后他有一种再度超越自己的良好感觉。

现在人们看见他的身边总是少不了她。她的身边也总是少不了他。众人都看见了。歌德看见众人在看他。看乌尔莉克挽着他。旁人的目光和低头私语的样子都给他带来莫大的享受,他则保证自己和乌尔莉克始终处于交谈状态。他和乌尔莉克俨然是讨论问题的一对,是醉心于某个话题的一对,是彼此之间话最多的一对。这一对手挽手地进行交谈,谁也不能打扰。端着矿泉水杯子在林荫大道四处找人攀谈的,全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歌德不仅要表示他们不可打扰,而且要留意闲逛者中间有哪位要人、名人可以介绍给乌尔莉克认识。原因很简单,如果介绍这么有名、这么重要的人给乌尔莉克认识,乌尔莉克就会对他更有好感。去年夏天他和斯特拉赫维茨伯爵夫人做过请勿打扰的游戏,他对她说,我们要一边走一边进行热烈的讨论,让那些闲得无聊的人不敢造次打扰。当初是假戏。现在是真做。

既然她这个来自斯特拉斯堡寄宿学校的女生对法国的一切都感兴趣,所以当他看见圣勒伯爵走过来的时候,他就给她开辟了一片谈话新天地。这是拿破仑的弟弟路易·波拿巴,他开始还是荷兰国王,后来和哥哥闹翻,然后变成圣勒伯爵。最近几年他跟歌德很要好,因为他作诗,每年夏天都等着歌德对他的新作发表看法。歌德不觉得他的诗歌很次,所以他现在允许伯爵过来,称赞其诗歌写得好,希望允许他马上把诗歌给乌尔莉克·封·莱韦措小姐看,因为这位小姐是斯特拉斯堡寄宿学校的学生,对法国文学比对德国文学更有好感。但是歌德也不会让这些合法闯入者赖着不走。圣勒伯爵告别之后,他对乌尔莉克说,书记员约翰正忙着给伯爵做1769年以来的歌德作品目录,然后伯爵会让人把这些作品翻译成法语。他很想听听她的评论。更令乌尔莉克感兴趣的,当然不是这个写诗的前荷兰国王,而是拿破仑。歌德可以为她效劳。在莱比锡大会战那天,挂在他魏玛书房里的拿破仑石膏像,落到地上,无缘无故地落到地上。他想说说拿破仑的眼睛,拿破仑的目光人见人怕。人们都说他目光犀利,令人胆寒。歌德跟这个科西嘉人见过三次面,但他根本没有这种印象。拿破仑总是目不转睛,歌德说着眼睛看着乌尔莉克。他不眨眼,从来不眨眼。他的眼皮就像是石头做的。您当然不是这样,乌尔莉克,但是您也目不转睛。您从不眨眼。据古人说,神人之别就在于是否眨眼。眨眼的是人,不是神。他盯着她看,她也望着他看。他们站在林荫大道,距离十字架水井一百步。

她打破了僵局。她说: 但是他对您一直很友好。

是的,歌德说。他声称把《维特》来来回回读了七遍。当然他也发现一个让他不得不进行批评的地方。

我对这个可是非常好奇,乌尔莉克说。

他说我为了雪上加霜,把不同的主题混杂在一起,歌德说。维特不仅爱情受挫,他的事业心也受到伤害。一桩不幸加深了另一桩不幸。拿破仑认为这是一个错误。他觉得这不符合自然。维特这一形象因此受到削弱,因为他必须作为恋人陷入不幸。爱情,不幸的爱情,这本应成为他走向毁灭的唯一原因。

没错,乌尔莉克说。

他说他不仅反驳了拿破仑的观点,他还不得不告诉拿破仑一个道理: 艺术家要的是艺术效果,制造效果需要夸张,需要雪上加霜。

但是拿破仑说得对,乌尔莉克说。职业也是维特不幸的根源,这只能说明,单单作为不幸的恋人,他的不幸还没有达到非自杀不可的地步。他的形象因此显得更渺小、更平凡、更乏味。

但是更加真实可信,歌德说。更容易被认同。

真可惜,乌尔莉克说。只有通过爱情,他才会成为一个由不幸造就的骇人听闻的奇迹。

在这五十年里,他说,除了乌尔莉克·封·莱韦措和拿破仑一世,整个欧洲没有第三个人看到这点。

拿破仑是个追求绝对的人,她说。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为了显示自己对拿破仑如何重要,歌德说拿破仑还跟他预定了一部刻画布鲁图(12)的悲剧。也许他希望他彻底丑化弑君者。

没有布鲁图他不也去了圣赫勒拿岛,她说。

歌德禁不住又吹嘘说,拿破仑授予他一枚荣誉军团军官勋章,这让正直的德国人很生气。

乌尔莉克想知道他为什么从不佩戴勋章。

要我戴吗,他反问道。

不,她说。

他们总是通过默默无言的目光交流达成一致。他感到自己不可能跟世界上第二个人产生这种默契。这时恰好有一个白胡子老人走过,并且跟他们打招呼,歌德告诉乌尔莉克,此人在法国香槟省做过军需军官,乌尔莉克的眼光和额头都透出疑问,他又补充说: 1792年的远征。看她对这个消息毫无反应,他又补充说,远征法国期间一直在下雨。这话同样没效果。他又说: 他本人目前主要忙于写日记。有时候什么也写不出来。后来他又说了两句话,把自己描绘成命运的宠儿,但马上又觉得这话太夸张,他听见自己毫无过渡地来了一句: 我从来没有对手,反对者倒很多。当时的物理学家全都拒绝他的色彩理论,他们全是牛顿的应声虫。接着他不得不来一番讲解,说他的反对者们割裂眼睛和光线的联系,尽管实际上二者不可分离。他把光和眼睛当作其色彩理论的前提。他前一天在林荫大道上对乌尔莉克的眼睛大加赞赏,所以他认为可以争取她赞同他的观点。另一方面,当他听见自己抱怨色彩理论的遭遇时,他也知道,他给自己造成的最大伤害就是抱怨世人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