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4/12页)

最后是艾塞尔本人缓缓走下木制楼梯,出现在众人眼前。皮姆第一次能好好地审视他。虽然瘦得离谱,但他生就一张圆脸。他的额头很高,一绺斜斜披覆的棕发却让它略显弯曲,而且有股哀伤的气息。仿佛造物主将拇指与食指放在他的两侧太阳穴上猛然将脸往下拉,用以警告他的轻举妄动:从紧箍的眉毛开始,到眼睛,再到浓密形似马蹄铁的小胡子。而在这一切之下,便是艾塞尔的本尊,他的双眼穿透自己的阴影熠熠生辉,一个心存感恩但不容皮姆分享的幸存者。欧林格先生的一个女儿帮他打了一件宽大的背心,穿在他瘦弱的肩头像件披风。

“晚上好,马格纳斯阁下。”他说。他上下颠倒地拿着一顶草编软帽,皮姆看见里面有几个小盒子,包装得很精美。

“为什么我们在楼上从来不交谈?我们像是距离好几公里,而不是二十厘米。你还在与德国人交战吗?我们是盟友,你和我。我们很快就要与俄国人奋战。”

“我想我们会。”皮姆有气无力地说。

“你寂寞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敲我的门?我们可以抽根烟,稍微拯救一下世界。你喜欢瞎扯淡吗?”

“很喜欢。”

“很好,我们就来瞎扯淡吧。”但讲到这里,艾塞尔就止住,忙着转身拖着脚步去招呼山先生了。在这一瞬间,透过披着毛衣的肩膀,艾塞尔给皮姆揶揄甚至几乎是挑衅的一瞥,好像在问自己是否太过轻易地信任别人。

“Aber dann konnen wir doch Freunde sein,马格纳斯先生?”

——那么,我们终究是朋友啰?

“Ich würde mich freuen!”皮姆发自肺腑地回答,无畏地迎向他的目光——我会很高兴。

他们又一次握手,但这次轻得多。就在此刻,艾塞尔的面容幻化成美好灿烂的微笑,让皮姆的心随之涨得满满的,他对自己许下承诺,此生的所有圣诞节他愿意追随艾塞尔到天涯海角。派对开始,女孩们唱起圣诞歌,皮姆卖力演出,德文不会就用英文代替。接着是演讲,然后是举杯遥祝缺席的朋友与亲戚,就在那时艾塞尔沉重的眼帘几乎盖住眼睛,变得安静。然后,仿佛想甩掉不愉快的回忆似的,他突然站起来,开始打开他带来的软帽,皮姆伸出手来帮他,知道这是艾塞尔圣诞节的惯例。他做了笛子给欧林格先生的女儿,每一根下端都刻上她们的名字。他这双纤弱苍白的手如何雕刻呢?如此灵巧,连隔壁的皮姆都听不见他的动静?他上哪儿找来木材,颜料和刷子?他给欧林格先生的是火柴棒砌成的方舟模型,代表我们这个兴旺家族的彩绘人偶在舱口挥手,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另一个牢狱人生的象征。

给山先生与尚一皮耶的是块方巾,就像皮姆以前曾用迷你缝纫机做给朵莉丝的一样。给巴塞尔夫妇的是一个仿制的木头眼睛,保护他们免于一切痛苦磨难。至于皮姆——我至今仍常抱怨,他竟把我留到最后——给马格纳斯先生,是一本经年使用棕色粗硬布封面的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皮姆从未听过这本书,却迫不及待地想开始读,因为这给了他一个敲艾塞尔房门的借口。他翻开书,念出德文题词:“给永非吾人仇敌的马格纳斯阁下。”在左上角,较陈旧的墨迹,是同一只手写的较稚嫩的字迹:“A.H.卡斯贝德,1939年8月”。

“卡斯贝德在哪里?”皮姆未加思索地脱口问道,立时察觉周围有一种尴尬的气氛,似乎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坏消息,除了他,因为大家认为他年纪太轻无法承受。

“卡斯贝德已经不存在了,马格纳斯阁下。”

艾塞尔礼貌地回答,“你读过《痴儿西木传》之后就会了解原因。”

“在哪里?”

“是我的故乡。”

“你送给我的是你自己过往的珍藏。”

“难道你宁愿我送你我不重视的东西?”

而皮姆——他带了什么?上帝保佑,理事主席与总经理之子不善于意味深远的繁文缛节,想不出有什么比一盒雪茄更适合亲爱的艾塞尔。

“为什么卡斯贝德不存在了?”皮姆抓住与欧林格先生独处的机会问。欧林格先生无所不知,除了如何经营工厂。卡斯贝德在苏台德区(Sudetenland,位于捷克北部,1938年依《慕尼黑协定》让予德国,1945年归还捷克),他解释说。那是个美丽的温泉城市,每个人都爱去:勃拉姆斯和贝多芬,歌德和席勒。卡斯贝德最初属于奥地利,接着又并入德国。现在是捷克斯洛伐克,改了新名字,所有的德国人都被扫地出门。

“那么艾塞尔属于谁?”皮姆问。

“只属于我们,我想。”欧林格先生凝重地说,“我们必须好好照顾他,否则他们就会把他带走,你可以想见的。”

“他房里有女人。”皮姆说。欧林格先生脸上出现戏谑的神情,泛起红晕。

“我想他拥有伯尔尼的所有女人。”他说道。

几天过去了。第三天,皮姆敲艾塞尔的门,发现他站在敞开的窗边抽烟,面前的窗台上摆了好几本看起来很厚重的书。他一定冻僵了,但他似乎需要流通的空气来阅读。

“出去走走吧。”皮姆厚起脸皮说。

“用我的速度?”

“总不能依我的速度吧,是不是?”

“我的体质不适合拥挤的地方,马格纳斯阁下。如果我们要散步,最好是出城去。”

他们借了巴斯托先生,沿着湍流的阿尔河畔空荡荡的纤道漫步,巴斯托先生停下来撒尿,拒绝前进,皮姆只好竭尽所能地留神任何一个看起来像警察的人。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河谷里,雾气凝浮成恶兆似的烟云,寒意逼人。艾塞尔似乎没注意。他一面吐雪茄烟,一面用柔和愉快的嗓音提出问题。如果他是这样从奥地利步行来,皮姆想,步履危危颤颤,他一定要走上好几年。

“你怎么到伯尔尼来的,马格纳斯阁下?你是乘胜追击还是撤退?”艾塞尔问。

皮姆从不放弃在新页上描绘自己的机会,于是大展身手。尽管一如以往,他给实情加油添醋,重新调整事实以符合他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但出于直觉的谨慎却提醒他要有所节制。诚然,他赋予自己一位尊贵、与众不同的母亲;诚然,他描述瑞克时,赋予瑞克许多未酬的壮志,如财富、战功与每日觐见领主的尊荣。但在其他方面皮姆却很克制,也自我嘲弄,当他谈到从未对人提及的艾莲娜的故事时,艾塞尔捧腹大笑,笑得必须找张长椅坐下,再点一根雪茄好回过气来,皮姆也和他一起大笑,为自己的成功而欣喜。皮姆展示她写的那封信:“别挂心,E.韦伯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