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6/12页)

“别再念尼采了,谢谢你,马格纳斯阁下。

我想我们已经听够了暴力的清洗效果。克莱斯特(Heinrick von Kleist,1777-1811,德国剧作家)没那么糟,但你读的方式不对。你应该大声嘶吼着读克莱斯特。他是普鲁士官员,不是英国英雄。找些画家吧。”

“哪些?”

“抽象主义派。颓废派。犹太人。任何堕落的或被查禁的人。让我远离这些疯狂的作家。”

皮姆和欧林格太太商量。

“那么你应该问图书馆员,找那些纳粹不喜欢的人,马格纳斯。”

她用掌控一切的声音解释说。

图书馆员是个移民,打从心底了解艾塞尔的需求。皮姆带回克利(Paul Klee,1879-1940,瑞士抽象派画家)和诺尔德(Emil Nolde,1867-1956,德国表现主义画家)、科柯什卡(Oskar Kokoschka,1886-P980,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和克里姆特(Gustav Klimt,1862-1918,画家,奥地利装饰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俄国表现主义画家)和毕加索。

他翻开画册和目录竖立在壁炉架上,让艾塞尔不必挪动头就看得见。他翻页,大声念出标题。有女人来时,艾塞尔还是打发她们离开。

“有人照顾我了。等我好一点再说。”皮姆带来马克斯·贝克曼(Max Beckmann,1884-1950,德国表现主义画家)。他带来斯坦因伦(Alexander Steinlen,1859-1923,瑞士奋法国新艺术画家),然后是席勒(Egon Schiele,1890-1918,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和更多的席勒。第二天,作家又恢复地位。皮姆带来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德国诗人与剧作家)和祖克梅尔(Carl Zuckmayer,1896-1977,德国作家)、图霍夫斯基(Kurt Tucholsky,1890-1935,德国作家)和雷马克(Erich M. Remarque,1898-1970,德国作家)。

他大声读,一读数小时。

“音乐。”艾塞尔下令。皮姆借来欧林格先生的手摇留声机,播放门德尔松和柴可夫斯基,直到艾塞尔睡着。他狂乱兴奋地醒来,汗水如雨滴滑落,开始说起一次穿越雪地的撤退,盲目地拖着瘸腿前进,血液在伤口里冻结。

他谈到一家医院,两个人挤一张病床,死人就躺在地上。他要水。皮姆拿水来,艾塞尔双手捧住玻璃杯,猛烈摇晃。他举起玻璃杯,直到双手僵硬,然后抽搐地低下头,让嘴唇抵住杯缘。接着,他像动物般吸吮,水花四溢,但他那双炽烈的眼睛仍保持警戒。他提起腿,水泼洒一身,摇摇颤颤愤怒地坐到安乐椅上,让皮姆帮他换床单。

“你在怕谁?”皮姆再次问,“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那我一定是怕你。角落里怎么有只狮子狗?”

“那是巴斯托先生,它是只松狮犬,不是狮子狗。”

“我以为他是恶魔。”

直到有一天,皮姆醒来之后发现艾塞尔穿戴整齐地站在他床边。

“今天是歌德的生日,下午四点。”他用出身于军旅的声音宣布道,“我们必须进城,去听白痴的托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德国作家,1928年以《布登勃洛克一家》获诺贝尔奖,为德国”抵抗文学”代表人物,后遭希特勒撤销国籍,流亡瑞士)。”

“但你病了。”

“站得起来就没病。走得动就没病。穿衣服。”

“曼也在被查禁的名单上吗?”皮姆一边套上衣服一边问。

“从来没有。”

“那他为什么是白痴?”

欧林格先生提供了一件足以绕艾塞尔身体两圈的雨衣。山先生提供了一顶黑色宽边帽。欧林格先生用他的破车载他们到门口,早到了两个小时,他们在后排找了位子坐下,虽然大厅还没满座。演讲结束后,艾塞尔带皮姆到后台,敲更衣室的门。皮姆并不喜欢托马斯·曼,直到此时。

他觉得曼的演讲过于雕琢和笨拙,尽管他已经看在艾塞尔的分上尽力欣赏了。但此时,上帝本人就站在面前,高大清瘦,像梅克皮斯舅舅一样。

“这位年轻的英国贵族想和您握手,先生。”艾塞尔在山先生的那顶宽边帽下充满权威地宣达。

托马斯·曼看看皮姆,然后看看因发烧而显得如此苍白纤弱的艾塞尔。托马斯·曼蹙眉看着自己的右手掌,似乎怀疑它能否承受贵族一握的压力。他伸出手,皮姆握住,等待曼的天分流进他体内,就像你在火车站可以买到的那种电击器一样——握住把手,让我的能量唤醒你。没事发生,但艾塞尔的热情已足供他们两人享用。

“你摸到他了,马格纳斯阁下!你有福了!你永生不灭了!”

一周之内,他们存够了钱搭火车到达沃斯①去造访托马斯·曼罹病灵魂的圣地。他们躲在火车的盥洗室里,皮姆站着,戴着贝雷帽的艾塞尔耐心地坐在马桶上。售票员敲门大叫:“请出示车票”②艾塞尔装出女孩的痛苦啜泣,把他们仅此一张的车票从门下塞出去。皮姆等着,他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售票员的足影。他感觉到售票员弯下腰,他听到他直起身子时发出的低声埋怨。他听见咔嚓一声,感觉像是他自己的神经断裂一样,接着就看见打了一个洞的车票再次从门下现身。

①Davos,瑞士山区著名疗养地,托马斯·曼于1912年陪伴罹肺疾的妻子凯蒂亚在此地疗养期间托马斯·曼也生病,病中开始动笔写作其代表作《魔山》。

②原文为德语。

足影往前走。你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皮姆赞叹地想,两人默默握手。你就是靠着这些把戏到瑞士来的。在达沃斯的那天晚上,艾塞尔一五一十地告诉皮姆他从卡斯贝德到伯尔尼的梦魇旅程。

皮姆觉得骄傲且富足,因此断言托马斯·曼是全世界最好的作家。

亲爱的父亲——他一回到阁楼就欢欣鼓舞地写道——我在这里非常愉快,而且得到第一流的教导。我无法形容我有多么怀念你洞察世故的建议,也无法形容我多么感激你决定送我到瑞士来上学。今天我见到几位似乎对生活有完整了解的律师,我确信他们对我未来的生涯必有帮助。

亲爱的贝琳达:现在我已下定决心,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转。

就在此时,还有你这个老好人,是不是,杰克?杰克,另一个战争英雄,杰克,我脑海的另外一面。我会对你描述你是谁,因为我已不再期望我们所认识的是同一个人。我会对你描述你对我的意义,以及我对你做的事,同时,也会尽我所能解释为什么,因为我很怀疑我们对事情与人格的诠释是否一致。我非常怀疑。对杰克来说,皮姆只是另一个小情报员,是他正筹组的私人军团增添的一员,未驯服,当然也未训练,但缰绳已稳稳地绕在他脖子上,心甘情愿走长路去找他的大块糖。你可能不记得——你何必记得呢?——你如何选择他,向他提出你的建议。你所知道的只是他是“公司”喜欢的那一类型,是你喜欢的,也是部分的我所喜欢的。短发,一口典雅的英语,精通外语,优秀的乡间公学校。比赛好手,了解纪律。不矫揉造作,当然更不是你们那些知识分子色彩过重的成员。头脑冷静清晰,是我们的一员。小有毛病,但不太严重,父亲是个小暴君——你从不费事去查瑞克的底细,这就是你的作风。而除了在英国教会,圣乔治的旗帜在中立的瑞士微风中胜利飘荡的英国教会之外,你又能在哪里会晤这位明日的典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