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1(第2/4页)

“没有,”琼· 露易丝说,“我只是感觉有点冷。我要进去了。”

当她穿过操场时,她祈祷她们不会看见她的膝盖在颤抖。进了女厕所,她靠在一个洗手池上,呕吐起来。

不会有错,阿尔伯特朝她伸出了舌头。她怀孕了。

迄今为止,琼· 露易丝零散积累的对成年人道德和习俗的认识虽然很少,但也足够了:未婚生子是有可能的,她很清楚这一点。在此之前,她既不了解也不关心那是怎么办到的,因为这个话题乏味无趣,但假如有人未婚诞下一个孩子,这家人便即刻名誉扫地。她曾听亚历山德拉叨叨细述过“家门之耻”,耻辱包括被送去莫比尔,关在一个远离正派人士的家中。这样的人家永远都抬不起头。曾经出过一次这样的事,那次在通往蒙哥马利的那条街上,街道另一头的贵妇小姐们窃窃私语,大惊小怪了好几个星期。

她恨自己,她恨每个人。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事情如此不公,让她不知所措——她不曾有过坏心眼。

她溜出学校大楼,转过拐角朝家走去,偷偷进了后院,爬到楝树上,在那儿一直坐到吃饭时间。

那顿饭漫长而安静。她几乎没有察觉杰姆和阿迪克斯在桌旁。饭后,她回到树上,坐在那儿,直至黄昏时分她听见阿迪克斯喊她为止。

“从那儿下来吧。”他说。她苦恼极了,没有心情回应他冷若冰霜的口气。

“布朗特小姐打电话来,说你课间休息时离开了学校,没有回去。你去哪儿了?”

“树上。”

“你病了吗?你知道,你要是病了,就直接去找卡尔。”

“我没病。”

“既然没病,你能对你的行为做出什么样合理的解释呢?说个理由?”

“没有理由。”

“好吧,我有话跟你讲。假如再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明白了。”

她险些开口向他坦白,把她背负的重担转嫁给他,可她没有吱声。

“你确信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完全没有。”

“那赶紧进屋吧。”

吃晚饭时,她想把她盛得满满的盘子朝杰姆掷去——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十五岁少年,老成地与他们的父亲进行交流。时不时地,杰姆会向她投去轻蔑的目光。我会奉还给你的,放心,她向他保证,只是现在我做不到。

每天早晨她醒来时,都满怀猫一般警觉的活力和无比良好的意愿,每天早晨,那隐约的恐惧又卷土重来;每天早晨,她都满地找那个婴儿。白天,这个噩梦从未远离她当下的意识,在出其不意的时刻断断续续地重现,在她耳边低语,对她冷嘲热讽。

她在字典里查了“孩子”一词,但无甚收获;她查了“分娩”,收获更微。她在家中无意发现一本古书,名叫“魔鬼、药物和医生”,被中世纪的产椅、助产工具的图片,以及有时为了催产把女人反复往墙上扔的信息吓破了胆,说不出话来。她逐步从学校的朋友口中搜集信息,谨慎地每隔几周提问一次,以免引起怀疑。

她尽可能地回避卡波妮,因为她相信卡尔骗了她。卡尔告诉她,所有女孩都有这个,和呼吸一样自然正常,是她们长大的一个标志,将一直持续到她们五十几岁为止。当时,琼· 露易丝绝望不堪,因为等到她最终彻底解脱,她已经老得什么都没法享受了,所以她忍住没有追根究底下去。卡尔只字未提孩子和舌吻。

最终,她借欧文家的事试探卡波妮。卡尔说她不想谈那位欧文先生,因为他不配当人,他们会让他蹲很长时间的大牢。是的,弗朗辛的姐姐已被送往莫比尔,可怜的小姑娘。弗朗辛在阿伯特县的浸礼会孤儿之家。琼· 露易丝不该满脑子想着那种人。卡波妮已经开始发火了,她只好作罢。

当她发现在那个孩子来临前她还有九个月时间时,她感觉自己像个缓刑犯。她在日历上打钩算日子,可她没把她开始计算前已过去的那四个月考虑进去。随着日子的临近,她终日活在无助的恐慌中,生怕她醒来时,身边躺了个娃娃。孩子长在一个人的肚子里,对此她很肯定。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埋藏了很久,可她本能地对它望而却步:对最终分离的想象让她不堪忍受,可她知道那一天终会来临,到时将无法拖延,无法隐瞒。虽然她与阿迪克斯和杰姆的关系跌到了最低谷(“你这些日子简直是失魂落魄,琼· 露易丝。”她的父亲说,“你就不能专心在一件事上五分钟吗?”),但想到生命中若没有他们,天堂再美好,都让人待不下去。可因为被送往莫比尔而使她的家人从今往后抬不起头来就更糟糕了——就连亚历山德拉,她也不愿见她受那份罪。

照她的计算,这个孩子将在十月降生,而在九月的第三十天,她将自杀。

亚拉巴马的秋天姗姗来迟,甚至到了万圣节那天,人们都还用不着穿厚重的外套,能灵便地把门廊上的椅子藏起来。黄昏很长,但夜幕来得相当突然,还没走出五步路,天空已从暗橘色转为黛青色,白天最后一丝热量随着那光逝去,留下客厅经受风霜。

秋天是她最愉快的季节。秋天的声音和形体令人期待:她家附近训练场上朝气蓬勃的身躯穿着皮垫肩,互相碰撞,发出依稀的咚咚声,这一盛况使她想起乐队和冰冷的可口可乐,还有烤花生和空气中看得见的人们的呼吸。连开学也有某些让人憧憬之处——重续旧日的仇怨和友情,连续几周把漫长暑假里忘掉一半的东西再学一遍。秋天,晚饭是热腾腾的,因早晨困得无心享用而错过的食物应有尽有。她的世界正值最美的光景,而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也到了。

她今年十二岁,上七年级。对于相对于小学发生的变化,她并不是很喜欢,她不乐意在一天里去不同的教室上不同老师的课,也不乐意知晓她有一位人人崇拜的哥哥,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上高中。阿迪克斯出差到蒙哥马利参加议会的工作,而据她对杰姆的了解,他也跟着阿迪克斯一起去了。

九月三十日,她坐着挨到下课,什么也没学到。放学后,她去了图书馆,待到看门人进来叫她离开为止。她缓步朝镇上走去,尽可能延长停留的时间。天色渐暗,她跨过昔日锯木厂的轨道,朝冰库走去。卖冰的西奥多在她经过时和她打招呼。她沿着那条街往前走,回头看他,直至他走进冰库为止。

镇上的水塔坐落在冰库旁的一片原野上,那是她见过的最高的东西。一架极窄的梯子从地面伸向环绕水塔的一圈小回廊。

她扔下她的书,开始往上爬。当爬过她家后院的楝树顶时,她向下看,感到一阵晕眩,然后抬头仰视剩下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