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9/21页)

“等等,”她说,“等这筵席过后再说。喏,酒来了。”我们的背后有一溜细细的水泉从覆满苍苔的石岩中渗出。赛姬两手合成杯,接了一捧水凑近我唇边。

“喝过比这更珍贵的酒吗?”她问,“有比这更漂亮的酒杯吗?”

“的确爽口,”我说,“不过,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杯子。世上的东西中我最钟爱的,莫过于它。”

“那么就送给你吧,姐姐。”她慨然应允,像极了厚赐礼物给人的女王或富婆。我感动得热泪盈眶,许多赛姬童年的嬉戏情景又历历在目。

“孩子,谢谢你。”我说,“真希望它确实属于我。不过,赛姬,严肃点吧,动作且快些。说说,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活的?对了,你又是怎么脱身的?哦,别让眼前的快乐给冲昏了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乐在其中啊!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我们的心为何不该雀跃?”

“是啊,我们的心不正雀跃着吗?但是,你难道没想过——多离奇啊!这下子我可以饶恕众神了。再过一阵子,大概也能饶恕蕾迪芙。但是,怎么可能呢?——不到一个月,冬天就来了,你怎能——赛姬啊,你怎能活到现在呢?我以为,以为——”想起自己所以为的情景,我整个人泣不成声。

“喔,麦雅,喔——”赛姬(这日又是她安慰我)。“所有的担忧、害怕全都过去了。一切已恢复祥和,我会帮你体认这点;直到你快乐起来,我才能放心。是的,你还没听我说哩。你一定十分惊讶吧?发现这华美的居所,而我竟然住在其中。喏,瞧我这副模样,你难道不觉得惊奇?”

“是的,赛姬,我真是整个人给吓呆了。我当然愿意听你娓娓道来,不过,首先,让我们筹谋、筹谋吧!”

“奥璐儿,你太严肃了,”赛姬调侃我,“你总是一天到晚筹东谋西。当然啦,调教像我这么蠢笨的孩子,不这样也不行;况且你实在教导有方。”她轻吻我一下,就这样把过去种种——那段令我眷恋不已的往日——作了了断,接着便开始讲她自己的故事。

“离宫的时候,我的神智并不清明。那两位庙姑还未替我涂面、妆扮,便先让我喝了种又甜又黏的液体——某种迷魂药吧,我想——因为喝过不久,我便觉得轻飘飘的,好像在梦中一样。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持续了好一阵子。姐姐,我想,每个被杀来献祭安姬的人,都会给灌这种药,这便是为什么我们总觉得这些人死得非常安详的原因。我脸上的油彩尤其加强了这种效果,它使我的脸变成硬梆梆的,好像不是我的脸。我并不觉得要被祭杀的是自己。这感觉更随着喧哗的庙乐、炉香和炬火一圈圈扩大。我看见你,奥璐儿,站在楼梯头。虽然想向你挥别,手却沉重得抬不起来,简直像铅那样重。心想无所谓吧,因为你不久也会醒觉过来,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从某个角度看,的确是这样,不是吗?眼前,你不正在梦觉边缘吗?什么,还在难过?我一定得帮助你明白。”

“你或许以为出了宫门之后,凉爽的空气会使我的头脑清醒过来,不过,药性似乎尚未完全发作。我一点也不怕;当然也不兴奋。坐在抬舁上,脚下一片人头,这幅情景本身就够离奇了……又加上一直在那里喧腾着的号角和响板。我根本分不清上山的路是长是短。每一寸路似乎都很绵远,远到能让我看清路上的每一粒石头;甚至每经过一棵树,我总能定睛注视良久。然而,整趟路程却又好像眨眼间的事;不过,无论如何,总是长到让我的心智恢复了些许。我开始知觉事情有点不妙,于是,首度觉得有话要说。我试着喊出声来,让他们知道搞错人了,我只不过是可怜的伊思陀,绝不是他们想杀的那个人。但是,除了呻吟和呢喃之外,我什么也说不出。这时,一个有着鸟状头面的人出现了,或者说一只躯干像人的巨鸟。”

“可能是大祭司。”我说。

“是吧,如果他戴上面具之后,还是个祭司的话;说不定戴了面具的他已浑然成了神。总之,他说:‘再给她一些。’一位年轻的祭司于是踩上某人的肩膀,把那又甜又黏的液体再灌进我嘴里。我不想喝,但是,麦雅,你知道,那就像你叫理发师替我拿出扎入手心的刺一样——许久以前,你记得的,你紧紧按着我,叫我要乖,说一下子就好了。是的,正像这样,所以,我便觉得最好还是听话。”

“接下来我所知道——确实知道——的是,我被扶下抬舁,踩在火烫的地上,他们把我绑上树,用铁链缠绕我的腰身。是铁链的锒铛声把剩余的药效从我脑中驱出。父王在一旁,又哭又叫,一面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麦雅,你知道吗?他真的凝视着我,定神凝视着我,我觉得这几乎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不过,当时我只希望他不要再哭闹下去,希望他和所有的人都走开,好让我一个人留下来好好哭它一场。这时,我真想哭,我的头脑愈来愈清醒,整个人于是害怕起来。我强自效法着狐常说的那类希腊故事中的女子,心里明白自己应能撑到他们离开,但是,他们必须快点离开。”

“噢,赛姬,你自己说的,一切的凶险都过去了。忘掉那可怕的一刻吧!快点告诉我你是如何获救的。要讲、要安排的事还多着呢,哪有时间——”

“奥璐儿,时间要多少就有多少。你难道不乐意听我的故事?”

“当然乐意啊,而且每一细节都乐意听。不过,且等一切安全无虞又——”

“如果这里不够安全,哪里算安全呢?这是我的家哩,麦雅。而且,如果你不听惨暗的片断,又怎能体会出我经历到的神奇和荣美呢?其实,情况并不那么糟,你知道。”

“糟到让我不忍卒听。”

“噢,请别这么说。总之,他们终于走了,留我单独面对蔚蓝的苍天,四周环踞着焦黄、枯槁的崇山峻岭,到处一片死寂。毫无风吹的影儿,连圣树旁也不例外;记得吗?就像旱灾到了末期的情景。我渴得半死——全是那黏液在作怪。接着,我初次察觉他们把我绑得让我蹲坐不得。这时,我才开始气馁,难过得哭了,噢,麦雅,我多么需要你和狐啊,我只能祷告、祷告、祷告,求神让将要发生的事尽快发生。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除了流泪使我更渴之外。接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些东西慢慢聚拢在我身旁。”

“东西?”

“噢,没什么可怕的。起先只有野山牛。可怜哟,瘦成那样子,真替它们难过。必定与我一样饥渴。整群围成一大圈,一步步捱近我,却总不敢捱得太近。最后,隔了一些距离,对我哞叫。接着来了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野兽,大概是山猫吧。她一骨碌凑近前来。由于我的手可以活动自如,便想伸手把它打走。其实,根本多此一举,因为它先后扑前、撤退不知多少次,才敢过来嗅我的脚趾(我想,起先它很怕我,就像我怕它一样)。接着它纵身立起,前爪趴向我,又嗅了一回。后来,就走了。它这一走,我倒有点怆然;本来嘛,它总是个伴。你可知我这时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