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0/21页)
“什么?”
“起初,我要让自己开心,便试着遐想昔日梦幻中那座矗立在阴山上以黄金、琥珀砌筑的城堡、还有神。我努力让自己相信真有这回事。可是,我一点都信不来,并且想不通当初怎会信这套。往日的一切憧憬一下子幻灭了。”
我按了一下她的手,什么话也没说。不过,内心里却暗自高兴。大献的前夜,为了抚慰她,任由她这样幻想,也许是好的。(谁知道呢?)现在,我很高兴,她终于克服了这些。我实在不喜欢这门子事,太不自然了,太违反人情了。也许,这样窃喜正是神讨厌我的原因之一。反正,他们从来不告诉你。
“唯一对我有帮助的,”她继续说,“是完全不同的想法。其实,很难说是种想法,实在无以名状。其中包含了许多狐的哲学——他所说的有关神或‘神圣本质’的话——又掺和了大祭司有关血与大地的讲论,说什么祭牲可以使五谷生长。我这样解释并不周全。它仿佛来自我的心灵深处,比看见黄金琥珀城堡的那部位还要深邃,比恐惧和哭泣还要深邃。它悠悠邈邈,无形无体,却又可以牢牢攀附,或者让它牢牢攀附。接着,一切都改观了。”
“改观?”我不了解她说的是什么,不过,也明白她自有道理,必须让她用自己的方式把经过讲出来。
“噢,当然是天气啦。绑在树上,我看不见,但却可以感觉到。刹那间,我觉得阴凉起来。于是,知道背后葛罗的天空必定乌云密布,因为整座阴山全都褪了色泽,我自己的影子也消失了。然后——这是甘美时刻的开端——一声风啸——西风啊——抚过我的颈背。风愈吹愈疾;你可以听到、闻到和感到雨近了。因此,我十分知道神的确存在着,并且雨水是我唤来的。风开始在我四围呼啸(那么轻柔的声音实在不应称之为呼啸),雨也滂沱。圣树为我稍稍遮了雨;我把手伸出,接了点雨来舔,实在太渴了。风愈吹愈猛,仿佛要把我举离地面,若非腰间的铁链,我早就扶摇上天了。就在这时——一瞬之间——终于——他出现了。”
“谁啊?”
“西风。”
“你看见它了?”
“不是它,是他,风神;西风他本人。”
“赛姬,当时你是醒着的吗?”
“噢,绝不是梦。人不可能做那样的梦,因为那是人眼未曾见过的。他虽然取了人的样式,但你绝不会将他错认为人。噢,姐姐,如果你亲眼看见,你就能了解,我怎能叫你了解呢?你见过麻疯病患没?”
“当然见过。”
“那么,你必然知道健康的人站在麻疯病患旁,特别显得神采焕发。”
“你是说,比往常健康、红润?”
“是的,站在神的旁边,我们简直就像麻疯病患。”
“你是说,这位神全身通红?”
她拍掌大笑。“噢,不通,不通,”她说,“我明白了,原来,我并未让你了解我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别介意。你自己终会亲眼看见神。这必定会发生,奥璐儿,我会想办法让它发生。总有办法的。瞧,这也许行得通。当我看见西风时,起先真是既不喜又不惧,只觉得惭愧。”
“惭愧什么呢?赛姬,他们又没剥光你的衣服?”
“不是这回事,麦雅,我惭愧自己是个凡人。”
“这又有什么办法?”
“你不觉得最叫人惭愧的,正是自己最无能为力的事。”
我想到自己的丑陋,便一言不发。
“他将我抱起,”赛姬说,他那俊美的双臂温热得几乎把我熔化,一时间,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总之,毫无痛觉的,他已把我拉出腰链,又把我腾空抱起,远离地面,盘旋直上。当然,一眨眼,他又不见了。我见到他,就像惊鸿一瞥。这又何妨呢?我已经知道西风是他,不是它;因此,一点也不怕乘风飞翔,甚至不怕在空中来个翻筋斗。”
“赛姬,真有这种事吗?你不是在做梦吧?”
“如果是做梦,姐姐,你想,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倒是在这之前所发生的事才像一场梦哩。为什么,葛罗的一切、父王,还有老葩妲,现在对我来说,实在悠悠忽忽得像极了梦,麦雅,且让我往下说吧。他把我腾空抱起,盘旋了一阵子,又轻轻放下地面。起先,我直喘着气,晕眩得看不清眼前的景致;西风实在是位洒脱、粗犷的神。(姐姐,你想,年轻的神是否应该学学怎样料理人事?他们的手那么不经意一摸,就能叫我们粉身碎骨。)但当我恢复知觉之后——哇,你能想象那是多美妙的一刻——我看见矗立在自己眼前的,正是一幢宫堡,我正躺在它的门槛。瞧,它可不只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那幢用黄金和琥珀砌筑的城堡。如果仅止于此,我也许会以为自己真在做梦。但是,它的确不只如此。无论是葛罗的或狐形容的希腊建筑,都无法与它媲美。这是全然崭新的造型,人心从未想过的——喏,就在那儿,你可亲自观赏——等会儿,我就带你参观每一个角落。它岂是言语所能描述?”
“一眼便可看出这是神的居所。我指的不是人敬拜神的寺庙,而是神的家,是他作息的所在。原先,即使给我再多的钱,我都不愿进去。然而,奥璐儿,我不能不进去,因为有一道声音——悦耳吗?噢,比任何音乐悦耳;不过,我还是听得汗毛直竖——奥璐儿,你知道它说什么吗?它说:‘进来吧,这是你的家(是的,它说这幢房子是‘我’的家),赛姬,神的新娘,请进来吧。’”
“我又自惭形秽了,又对自己身为人感到惭愧,并且怕得要死。但是,抗命的话,耻辱更大,恐惧更深。瘦小、冰冷、颤抖着的我走上台阶,穿过阳台,进入内院。四下不见半个影子。这时,突然声音此起彼落,环绕着我,发出欢迎的致辞。”
“什么样的声音呢?”
“像是女人的声音——至少,与风神那雄健的声音相比,显然是女人的声音。她们说:‘进来啊,姑娘,进来啊,女主人。不要害怕。’声音仿佛随着说话者移步,在我前头引路,虽然我见不到任何人影。就这样,她们把我引入一凉爽的厅堂,有着拱形的堂顶,堂中一张桌子,桌上摆有水果和酒,那些水果见所未见——不过,你马上要见识到了。她们说:‘姑娘,沐浴之前,请先把这吃了;随后还有盛筵哩。’哦,奥璐儿,我怎能叫你明白我的感受呢?我知道她们全都是精灵,而我多么想俯伏膜拜她们。但是,我不敢;如果她们奉我为这幢宫堡的女主人,我就必须有女主人的样子。不过,我一直怕这当中藏有恶毒的嘲弄,说不定突然间暴出一声可怕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