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3/28页)

读者诸君,你们当中也许有人曾经从一些传奇或诗歌中听到有关我的政绩和武功。请相信我的话,其中大部分与事实不符。因为我早就获悉,民间的传说,尤其是流传在邻近地域的,把事实渲染得超过真相两、三倍,并且把我的事迹和古代北地(我想)某个武后的丰功伟业掺在一起,再加上杜撰出来的许多神迹奇事。其实,与俄衮的决斗之后,我一共只打过三次仗,其中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讨伐阴山外的“篷车族”——更是规模极小的战事。虽然这三次,我都亲自出征,但可没愚昧到自认是杰出的将领,这大梁完全由巴狄亚和裴伦分挑(我在打败俄衮的当晚初识裴伦,后来在众王侯中他成为我最忠心的臣辅)。有一点我想说的是:当敌我两军一摆阵对峙,只要敌人的箭一射入我们的行伍,即使我并未披挂上阵,我所驻停的地方,附近的草木立刻成为可堪纪念的战场、胜地,被登录在史志中。其实,我诚心所愿的是留在家里。此外,在我亲手歼敌的事例中,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除了一次例外。那是与伊术交战的时候,他们的骑兵从埋伏中冲出,倾刻间把行进当儿的巴狄亚团团围住。我驰马突围,浑然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直到解围,他们说,我一口气用剑杀了七个人(那天我受伤了)。倘若听信传言的话,你会以为每一次战役都出于我的精心擘划,而死在我剑下的敌军比我方其他将兵合起来的斩获还多。

我真正的威力在于两方面。第一,我有两位非常优秀的参谋,尤其初期几年。你很难找到比他们更好的负轭之臣,狐和巴狄亚各有所长,他们无视己身的荣辱或宠黜,但求照顾我的需要。我也了解他们彼此间的讥嘲、揶揄不过是一种游戏(从前我年幼无知,不明白这点)。他们对我也从不阿谀奉承。所以能够这样,算是得利于我容貌的丑陋,正因如此,他们才不把我当女人看待。假使他们意识到我是女人,我们三人便根本不可能单独围着栋梁室的火炉无所不谈;我们经常这么做。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许许多多关于男人的事。

我的第二项威力是我的面纱。若非握有实据,我很难相信它对我所产生的功效。从一开始(自那晚在花园邂逅楚聂起),当我的脸一遮蒙起来,人们便发现我的声音具有各样的魅力,起初,它“像男人的那样洪亮,却又有举世罕有的柔媚”;后来,在未随着年龄增长而喑哑之前,它简直无异于神灵的声音,或像塞壬,或像俄耳甫斯,随你怎么说。许多年后,当城里记得我长相的人剩下没几个时(他们无人活得比我长久),各种故事便到处流传,争相描绘隐藏在面纱下的容颜,极尽想象之能事。没有人相信它只是一张丑女人的脸。有人说(几乎所有的年轻姑娘都这么说)它狰狞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是张猪的、猫的或是象的脸。最精彩的说法是,我根本没有脸,如果把我的面纱扯掉,只会看到一片空白。但另一种说法是,我必须戴面纱,因为我美得太眩人了,裸脸的话,全世界的男人都要为之疯狂,或说安姬嫉妒我的美貌,声言我若裸颜现世,将遭到毁容的噩运(持这种看法的,男人占多数)。所有这些荒诞的传说使我显得格外神秘、凛然可畏。有些沙场骁将出使到栋梁室来,当我转眼注视他们,一言不发时,竟会被我吓得满脸发白,像受惊的小孩(其实,他们何尝分辨得出我是否两眼盯着他们)。用同样的武器,我也曾使说谎老手面红耳赤,仓皇间把真相和盘托出。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的起居室搬到王宫的北边,这样做是为了逃避井链的声音。因为,虽然白天我十分明白这声音是怎么来的;到了夜晚,不论做什么我都无法叫自己不把它当作女孩的哭声。但是,这么一搬,以及后来的几次迁移(我试过王宫的每个角落),都没有用。我发现宫里任何地方,夜阑人静的时候,都可以听见井链摆动的声音。这事没有人能够了解,除非他也老是怕听某种声音,同时却又怕错过它。如果万一有那么一次,在无数次的戏弄之后,那最后一次——是真的,赛姬回来了(喏,奥璐儿又活过来了,奥璐儿拒绝死去)。不过,我知道这根本是痴愚的梦想。倘若赛姬真还活着,并且能回来,又愿意回来,她老早就回来了。现在,她一定死了,或者被人俘掳,卖为奴隶……每当这想法袭上心头,我唯一的出路是立刻起床到栋梁室找事做,无论多晚多冷。我在那里读书、写作,直到眼目昏花,我的头发烧,两腿冻得生疼。

当然,我派人到每个奴隶拍卖场,到任何可以抵达的地方去寻找。我仔细聆听来往客旅讲的每一则故事,试着从其中掌握赛姬可能的行踪。年复一年,我一直这样做着,一边做,一边懊恼,因为知道希望渺茫。

在位不到一年(时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正是无花果的收获季),我命人把葩妲绞杀了。有回我听政时,一位马童不经心的话被我听出蹊跷,追查之后发现,葩妲长期以来是宫中的吸血鬼,任何再小的好处、各样食物的配给,必先给葩妲抽点油水,才能传到其他奴隶的手里;否则,她就造谣中伤,直到这个人被鞭打或调到矿坑去。将葩妲处决后,我顺手推舟,裁汰冗员,整饬宫中的风纪。宫里的奴隶实在供大于求。那些手脚不干净、行为放荡的,我把他们卖掉。好的,不分男女,只要能吃苦耐劳,又够机灵(否则,解放他们只会让你的门口多一些乞丐),我就还他们自由,给他们田地和房子自力更生。离宫之前,我为他们做主,两两婚配成双。有时,我甚至容许他们自己择偶!这对奴隶的嫁娶而言,是很奇怪、很不寻常的做法,但是结果往往还不差。虽然对我是个极大的损失,我也让朴碧成为自由人,她选了一个极好的人嫁了。我的有些欢乐时光是在她家中的炉边度过的。这些重获自由的人大多数成为富农,他们都住在王宫附近,对我忠心耿耿,有如我的第二支禁卫军。

我也改良了矿(银矿)的生产。矿坑对父王而言似乎只是体罚的最佳所在。“把他带到坑里去!”他这么说,“我要教训教训他,让他活活累死。”这样一来,矿坑中的死人比做工的多,产量少得可怜。一找到诚实可靠的监工(再没有人比巴狄亚有知人之明了),我便为矿坑买了些年轻力壮的奴隶,确保他们的住所通风良好,饮食丰足,并且让每个人知道,当天天所挖的矿积累到某一重量时,就可以重获自由了。据推算,若持之以恒,一个勤勉的矿工预期可以在十年之后获得自由;后来,我们将他缩短为七年。这使得头一年的产量降低,但到了第三年就增加了十分之一;现在产量已超过父王当政时期的一半了。我们出产的银矿是周围列国中质地最好的,它是葛罗的主要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