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5/28页)
狐寿终正寝,我给他举行了隆重如国君驾崩的葬礼,并且自己亲谱了四行希腊诗,作为他的墓志铭。请恕我不在此抄录,免得真正的希腊人看了,哑然失笑。这事发生在收获季的末了。他被安葬在梨树林后,也就是往年盛夏时分他教赛姬和我念书的地方。接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和过去毫无两样,就像不断转动的轮子。直到有一天,我偶然放眼四周,看看花园、宫室和耸立在东方天边的阴山山脊,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天天看这些同样的东西直到断气。瞧!那木搭牛栏的墙面涂着沥青,上面剥落的斑痕打从狐没来葛罗前就有了,叫人看都看腻了。我决定出外旅行去。我们与周围各国和平相处。我不在的时候,必要的话,巴狄亚、裴伦和亚珑都可以替我料理政事,因为这时的葛罗已经体制完备到可以自治了。
三天之后,我骑马离开葛罗,同行的有巴狄亚的儿子以勒狄亚、朴碧的女儿雅莉、我的两名女仆、一群持矛的卫兵(都是诚实的人)、一个厨子、一名马夫和驮着帐篷和食物的走兽。
第二十一章
为了一件事我必须把这趟旅行叙述一番,这件事发生在旅程的终了,甚至在我以为旅程已经结束的时候。我们的首站是伐斯,那儿的收获季比葛罗的晚,所以,同一个节期,我们好像过了两次;在家乡所挥别的,在这里又碰见了——磨刀霍霍的声音,收割者的唱和,残梗栉比的平畴不断扩展,结谷累累的田畦愈缩愈小,巷道里停着满载谷获的车驾,空气中弥漫汗味,人们皮肤晒得通红,喜气洋洋的。我们在楚聂的王宫过了十来夜,我很惊讶地发现蕾迪芙变胖了,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像从前一样,她滔滔不绝,谈的尽是她孩子的事,葛罗人的近况她一概不问,除了葩妲的之外。楚聂把她的话全当耳边风,倒是与我谈笑甚欢。我已经和咨议大臣们商讨妥当,他的二儿子,达壬,将继承我的王位。这个达壬心地还颇正直,脑筋也够清楚(虽然他的母亲乡愿十足)。我原本可以好好疼爱他的,如果我容许自己这样做,而蕾迪芙又不从中作梗的话。不过,我是再也不会痴心怜爱任何小孩儿了。
离开伐斯之后,我们翻山越岭,向西进入伊术。伊术多参天古木,又多急湍,处处啼鸟,糜鹿出没,异趣横生。与我同行的都是年轻人,沿途兴高采烈;这一趟玩下来,大伙儿早已融成一片——每个人都晒黑了,从离家以来,一个充满希望、关怀、嬉笑和见闻的世界次第跃现眼前,叫人乐在其中。起初,他们有点怕我,静静地骑着马;这时,我们已成为熟识朋友了。我的心雀跃着。苍鹰在头上盘旋,瀑布轰然奔泻。
我们从群山万壑下到伊术,在王宫中停留三宿。伊术王,据我看,心眼并不坏,但对我过分谄媚;显然,葛罗和伐斯的结盟使他不得不软化语气。他的皇后也显然被我的面纱和有关我的传闻给吓着了。原先,我打算离开伊术王宫后就回家,但有人告诉我们,再往西走十五里有一天然的温泉。我知道以勒狄亚很想去,同时又想,自然奇景近在咫尺,我们竟然错过、不前去揽胜,若是狐还在,不责备我才怪(这么一想,心中不禁悲喜交集)。于是,我决定延长旅程,继续向西前行。
这天风和日丽——是个典型的秋天——十分燥热,但照在残梗上的阳光显得衰老而和煦,不像盛夏那般炽热。你会以为日子正进入休歇的状态,它的工作已告完成。我低声自语:是的,我也该准备退休了,回葛罗之后,再也不要焚膏继咎地工作了。巴狄亚也该让他退休(我早就注意到他已开始显露疲相)。是年轻人接棒的时候了,让他们去伤脑筋,巴狄亚和我理当坐在阳光下,重数往日英勇的战绩。还有什么需要我操心的呢?又有什么使我不能退休?急流勇退应是老年智慧的开端,我想。
那温泉(就像所有这类名胜一样)一点也谈不上奇绝。看过之后,我们继续走下一片暖和、苍翠的溪谷,也就是温泉的发源地,我们在溪泉和一座林子之间找到歇脚的地方。当随从们忙着扎营和喂马时,我信步走进林里,坐下乘凉。不久,我听见背后某处传来一阵庙钟的响声(伊术境内所有的庙几乎都有钟)。想想,骑了几个时辰的马后,散散步应该蛮舒服的,我便起身缓缓走出树林去寻找那座庙,心境悠悠闲闲的不在乎找不找得到。几分钟过后,我走进一处林木不生却长满青苔的地方,庙就在这里;不比农舍大,但全由白色的石头砌成,柱子刻有凹槽,富于希腊风。庙的后面,入眼一间小茅屋,显然是祭司的住家。
这地方已经够静了,但庙里更幽静,而且很阴凉。只觉一片素洁,全无一般庙宇的腥臊,所以,我想这里供奉的必是位甘于恬淡的小神,只要花和鲜果的供品。接着,我想这必是个女神,因为祭坛上有一座木雕的女人像,大约两寸高,手艺不差,更因未髹漆、未镶金,保持了原本天然的色泽,所以(在我看来),显得格外标致。美中不足的是,有条黑色的类似巾帕的东西罩在雕像的头上,把她的脸遮住了——这巾帕像极了我的面纱,只是,我的色白。
我心里想,这一切比起安姬宫来,实在好太多了,差别太大了。这时,我听见背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一位穿着黑袍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是个眼神凝定的老头子,似乎过于朴实了些。
“客人是否要上供给女神?”他问。
我放了两枚钱币在他手心,问他这是哪位女神。
“伊思陀。”他说。
这名字在葛罗和邻近的地域并不算稀罕,因此我没有理由吃惊;不过,我说,我从未听过有哪位女神叫这个名字。
“噢,那是因为她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神,换句话说,她才刚刚成为女神。你应该知道,像许多其他的神祉一样,她原先也是人。”
“她怎会成为女神的?”
“由于她不久前才被奉为神,所以,现在仍然一贫如洗。请给我一枚银币,我便把她如何成为神的故事讲给你听。谢谢,好心的客人,谢谢。就凭这个,伊思陀便是你的朋友了。现在,且让我告诉你这则封神的故事。从前在某个地方住了一位国王和他的王后,他们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公主……”
他继续讲下去,像同类的祭司一样,以吟唱的声调,遣词用字则是早已熟记在心的。对我而言,似乎这位老人的声音、这座庙、我自己和这一趟旅程,都融入这则故事里;因为他所叙述的,正是我们的伊思陀——赛姬本人的故事:塔拉芭(伊术国的安姬)嫉妒她的美丽,叫人把她献祭给山上的兽,塔拉芭的儿子伊亚宁,诸神中最俊美的,爱上了她,把她带进自己的秘宫去。这老人甚至知道伊亚宁只在黑暗中亲昵她,而且不准她看清自己的脸,他的解释很幼稚:“你知道,客人,因为他母亲的缘故,他必须躲躲藏藏的。如果让母亲知道他娶了世界上她最嫉恨的女人,那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