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28页)

我心里告诉自己,“好在不是十五年前,或十年前听到这故事,否则,我所有隐伏的哀愁会全数给唤过来。现在,我几乎无动于衷了。”想着,我突然觉得这件事有点离奇,于是问他,“你从哪里得知这则故事?”

他两眼瞪着我,似乎不懂我怎会这样问。“这是则由神启示出来的故事。”他说。我明白他是个懵懂无知的人,再问下去也是徒然。看我不讲话,他又继续说下去。

这时,我所有做梦的感觉刹那间消失了。我完全清醒过来,一阵温血涌上了面颊。他根本讲错了——错得可笑,错得可恶。首先,他说,赛姬的两位姐姐都前往神的秘宫探望她(蕾迪芙会去看她?!)“当她的两个姐姐,”他说,“看见这瑰伟的宫殿,又与她共进佳肴,并各自从她得了馈礼,她们——”

“她们‘看见’宫殿了?”

“客人,这是则神圣的故事,你竟然打岔了。她们当然看得见宫殿,她们又不是瞎子。后来——”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好像先被诸神嘲笑,后又被啐了口痰在脸上似的。原来,故事是这样的,或者说,诸神让故事成了这个样子,因为必定是他们把这样子的故事放进这笨老头的心里,或某个爱幻想的人心里,从而让这笨老头学知。凡人怎么可能看得见那宫殿?诸神仅把部分的真相,藉着梦或神谕,或其他的什么途径,放进某个人的心里。是的,部分的真相,却把整个故事真正的意义所在、它的精华、关键给彻底掩饰掉。我因此写这本书向他们提出抗议,把他们所隐瞒的事实揭发出来,难道这不算主持公道吗?坐上审判台以来,我从未抓过像这样狡猾的伪证者,企图以一半的真相混淆是非。如果事实像他们所说的这样,我就不会被一道难解的谜团困住,就不必为了解开谜底而绞尽脑汁,当然,也就不会有猜错的危险。再说,这样的故事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诸神清楚地向人显现的世界,他们不用惊鸿一瞥来折磨人,也不向其他人遮隐曾向某个人彰显的事物,更不要求你相信与你的眼、耳、鼻、舌和手指的感知互相矛盾的东西。在这样的世界里(有这样的世界吗?如果有,也绝非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我绝对不会误入歧途,神也无法在我身上找到任何毛病。而现在,他们讲述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讲得好似我看得见他们拒绝让我看见的……这岂不像讲一个瘸腿人的故事,却从不提他跛脚一样,或者只说某个人泄露了机密,却不提他被连续拷打了二十个小时。瞬间,这则伪造的故事如何形成、传播,以致在世界各地被复述的过程,我完全明白过来,也怀疑许多自古流传至今的有关神的故事也跟这故事一样,是遭到歪曲的赝品。

“就这样,”祭司继续说,“这两个坏心眼的姐姐共谋陷害伊思陀,她们带了一盏灯给她,要她——”

“为什么呢?如果她——她们——看见宫殿了,凭什么理由要拆散伊思陀和伊亚宁神呢?”

“正因她们见到了宫殿,才想要毁掉她。”

“这又为什么?”

“哦,因为嫉妒啊!伊思陀的夫君和宫室比起她们的,好太多了。”

就在这一刻我决定撰写本书。昔日我与诸神之间的争执已经休眠多年了。我仿效巴狄亚的心态,不再与他们打交道。即使曾亲眼见过一位神的显现,许多时候,我几乎相信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记忆中他的声貌被我禁闭在心底某间不轻易开启的幽室。此刻,瞬息之间,我发觉自己正与他们面面相觑——我,力不足缚鸡,他们,无所不能;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对我了若指掌;我,容易受伤(早就受伤了,我这一辈子不都在掩藏、包裹那道伤痕吗),他们,不知受伤为何物;我,孤零零一个人,他们,人多势众。这些年来,他们看似容让我逍遥在外,其实,正像猫捉老鼠一样,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现在,他们张爪扑来,已把我逮个正着。尽管如此,我总可以说话吧,总可以把真相给揭露出来。从前的人或许不曾这样做过,但这并不意味我不该这样做。现在是撰写讼状控告他们的时候了。

嫉妒!我嫉妒赛姬?使我作呕的,不只是这道谎言的卑鄙、龌龊,更在于它的平庸、呆板。看来,诸神的心智根本无异于下等人。他们不假思索便率然认定故事背后的因由是充斥在叫化巷里、娼门似的宫庙中,以及在奴隶、幼童和犬类身上随处可见的那类无聊的、猥琐的七情六欲。如果他们真的必须捏造谎言,难道不能捏造得更高明些?

“……流浪在天涯海角间,哭着,不断哭着。”老人不知持续说了多久,总之,这个字回荡在我耳中,好似他重复了一千遍。我咬紧牙根,心里保持高度警觉,仿佛下一刻便能再次听见这哭声——她也许会在庙门外那座小小的林子里哭泣。

“够了,”我叫道,“女孩子心碎了会哭,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继续讲下去。”

“到处流浪,边走边哭,边走边哭,不断地哭,”他说,“终于落入塔拉芭的掌握中。当然,连伊亚宁也护不了她。塔拉芭是他的母亲,他怕死她了。就这样,塔拉芭苦待伊思陀,让她操作各种艰困的、人力难胜的劳动。不过,伊思陀一件件完成了,最后,塔拉芭把她释放了,她便与伊亚宁团圆,并且成了女神。那时,我们便卸下她的黑面纱,我也把自己的黑袍子换成白的,同时,供上——”

“你的意思是有一天伊思陀将与她的夫神团圆,那时,你便拆掉她的面纱?这事什么时候发生呢?”

“春天到了,我们便拆掉她的面纱并更换自己的袍子。”

“谁管你做什么。我要知道的是这事到底发生了没?伊思陀现在还流浪在天涯,或已变为神了?”

“客人,神的故事说的是有关祭典的事——是我们在庙里所做的事。春天,和整个夏天,她是神。收获季到时,夜里我们把一盏灯放进入庙中,她的夫神便疾飞离去。这时,我们为她覆上面纱。整个冬天,她便流浪在外受苦,不断哭着、哭着……”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把故事和祭仪混为一谈,不了解我问的是什么。

“你这故事,我听过别的讲法,老先生,”我说,“我想,她的姐姐——或姐姐们——或许有话要说,是你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