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9/28页)
那天的旅程和上次的完全不同。整天,除了“是的,姑娘”或“不,姑娘”,格连再也没说别的话。雨也大多了,甚至骤雨之间吹的风都是湿的。天色一片阴灰,沿途的山和谷,前日我和巴狄亚路过时,光影分明,这天则一片迷濛。由于晚了几个小时出发,那天我们从山坳走下秘谷时是正午过后,而今天已近黄昏了。到了那里,好像神有意耍弄(或许真是这样),天气转晴了,让人不由得以为谷中自有阳光。咆哮的风雨只能像山脉一样环伺在它的外围。
我把格连带到上回巴狄亚和我同衾过夜的地方,告诉他在那里等我,不要随意渡河。“我必须自己单独过河。夜幕低垂时,或夜里,我也许会渡回这头。但是,只要在这头,我都会留在那边,靠近水浅可渡的地方。不要来找我,除非我叫你来。”
他又是一句“是的,姑娘”,露出对此行不太感兴趣的神色。
我走向水浅的地方——距格连约有一箭程远。我的心仍静若冰、重如铅、冷似土;但是,丝毫不怀疑、犹豫。我踏上第一块过河的石头,喊出赛姬的名字。她一定就在近旁,因为一会儿我便看见她走下岸边来。我们好似爱的两种形象——快乐的和严格的——她,那么年轻、那么容光焕发,两眼和四肢都洋溢着喜乐——我呢?心事重重,意志坚决,携带着痛苦。
“我说得没错吧,麦雅,”我一渡过河与她相拥,她便说,“父王并没有拦阻你,对吧?向我这位女先知致敬!”
我吃了一惊,因为完全忘了她曾这样预言,我随即把这感觉撇在一旁,以后再想。此刻,行动要紧,绝对不能再迟疑、思索。
她带我走离河身些许——不知是进入她那座幻宫的哪一部分——我们坐了下来。我扯下兜帽,摘掉面纱,把瓦瓮放在身旁。
“噢,奥璐儿,”赛姬说,“你脸上阴云密布!小时候,你大大生我气时,便是这副表情。”
“我生过你的气吗?哦,赛姬,你可知每回我骂你或拒绝你时,心里都比你难过十倍?”
“姐姐,我又没怪你的意思。”
“那么,今天也别怪我,因为我们必须严肃地谈一谈。现在,听着,赛姬!我们的父亲根本不像父亲。你的母亲又死得早,你根本从未见过她的亲人。我一直是——从前我努力做到,现在仍需尽力扮演——你的父亲兼母亲兼亲人,甚至也做你的王。”
“麦雅,从我出生以来,你照顾我胜过这一切。你和亲爱的狐是我唯一的亲人。”
“是的,还有狐。等一下,我会提到他的。这样说来,赛姬,如果有人必须照顾你、建议你、护庇你,必须告诉你像我们这种身上流有神的血液的人应该怎样洁身自爱,这人必然是我。”
“但是,奥璐儿,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不会以为我现在有了丈夫,就不爱你了吧?我多么希望你能了解,这只会使我更加爱你——更加爱每个人、每样事物。”
听她这么说,我全身打了个哆嗦,不过,被我掩盖过去了。“我知道你仍爱我,赛姬,”我继续说,“如果不是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但是,你也要信任我。”
她一言不发,我已说到紧要关头了,想起这事的可怕,竟说不出话来,我搜索枯肠,考虑怎样开口。
“上回你提到,”我说,“我们把你手中的刺拔出那件事。那次,我们的确把你弄痛了。但是,我们做得对。爱有时必须不怕让对方痛苦。今天,我必须再一次让你痛苦。赛姬啊!你还只是个孩子,不能自己爱怎么做,就怎样做。你要让我管你、引导你。”
“奥璐儿,现在我有丈夫可以引导我了。”
她反复这么说,实在很难叫人不生气、不害怕。我咬咬嘴唇,然后说:“唉,赛姬,正是为了你的这位丈夫(你这么称呼他),我必须让你难过一番。”我盯住她的眼睛,厉声说:“他是谁?他是什么东西?”
“一位神,”她说,声音低微、轻颤,“我想,是阴山的神。”
“唉,赛姬,你被骗了。如果知道真相,你会宁可死,也不愿与他同床。”
“真相?”
“我们必须面对它,孩子,鼓起勇气。让我拔掉这根刺。一个不敢露面的神会是怎样的神呢?”
“不敢露面?别再激怒我了,奥璐儿。”
“想想,赛姬。美丽的事物会遮掩自己的面目吗?光明正大的人会怕别人知道他的名字?且听我说,你必须从心里认清事实,不管你嘴上怎么袒护他。想想,你被称为谁的新娘?兽的。再想想,若不是兽,什么人会住在这山上?盗贼和杀人犯,比野兽还凶恶的人,像山羊一样好色,我敢说。落入这种人的手中,他们会放过你吗?孩子,这就是你的郎君。若非是一怪兽——魅影兼怪兽,总之,是种鬼异的、幽灵似的东西——便是大坏蛋,他的唇,只要碰到你的脚或你的衣摆,就会玷污我们的血统。”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两腿之间。
“被我说中了?赛姬,”我终于打破沉默,语气尽量温和——但是,她把我抚慰她的手甩开。
“你会错意了,奥璐儿,如果我脸发白,那是因为愤怒。不过,瞧,姐姐,我把怒火给克制住了。我会原谅你的。你毕竟是好意——我相信。但是,你怎会用这样的想法来抹黑、折磨自己的心灵……别再这样了。如果你曾爱过我,现在就抛开这些想法。”
“抹黑我的心灵……?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告诉我,赛姬,我们所认识的最有智慧的两个人是谁?”
“狐是其中的一个。至于第二个——我认识的人不多。我想,巴狄亚这个人也蛮有他自己的见解的。”
“那天晚上,在五角狱里,你自己说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现在,赛姬,这两个人——完全不同类型的智者——对你的这位丈夫,都有同样的看法,包括我在内。他们毫无疑问地彼此同意。我们三个人都确信不疑。他若非幽影兽,便是罪犯。”
“你把我的故事告诉他们了?这太不够意思了。我叫你要保密。我的主人不准我说出去的。哦,奥璐儿!这不像你,倒像葩妲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