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第11/16页)
如果有一个弟子给她送来厚礼,即使像她这样对教学极其严厉的人,这一天对这个弟子也会和颜悦色,说一些言不由衷的称赞的话,让人听起来心里很不自在。所以,一听到师傅的恭维话,大家都觉得很可怕。正由于这样,春琴对每个人送来的礼物都要一一点检,甚至还要把点心盒打开确认一下。至于每个月的收支,她总是把佐助叫来,让他打算盘明确结算。她对数字的记忆非常敏捷,精于心算。数字听过一遍,轻易忘不了。米店的开销多少,酒店的支出多少,两三个月以前的钱数都记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她的奢侈生活是出于极端的利己,所以自己虽然极尽奢华挥霍,但必须在什么地方把这份开销补回来,算来算去,最后还是转嫁给下人。在她家里,就春琴一个人过着王公贵族般的生活,却强行要求佐助等所有下人必须厉行节约,因此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抠搜悭吝。甚至要求每天都要减少饭量,做的米饭又是多了又是少了,斤斤计较,弄得大家连饭也吃不饱。下人们在背地里议论道:“师傅说过,‘黄莺、云雀比你们这些人都忠心耿耿。’这是很自然的。比起我们这些人,师傅更看重那些鸟啊。”
十九
父亲安左卫门在世的时候,每个月都按照春琴要求的数目给她送钱去。但父亲去世之后,长兄继承家业,就不能完全满足春琴的要求。今天富裕家庭的女子奢靡浪费似乎不算什么,但在过去,连男人都不能奢侈挥霍。即使是富裕之家,也要遵从旧式家庭的节俭规范,衣食住行各方面都严禁奢华,以免受到僭越的责难,不愿与暴富者为伍。父母亲之所以允许春琴如此生活奢侈,是出于爱子之心,觉得她一个残疾人,没有其他的乐趣,十分可怜。然而到了哥哥这一代,就会不时听到一些指责,给她规定每个月最大限度的数额,至于额外的要求,概不应允。如此看来,她的吝啬似乎与此有关。不过,家里给她的钱,除了维持生活之外还有富余,所以教授琴曲的收入多少无关紧要,怪不得敢对弟子们那样盛气凌人。其实春琴的门下弟子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她才有空去玩鸟。不过,无论是生田流的古琴还是三味线,春琴在当时的大阪都是第一流的名家,这绝不仅仅是她个人的自负,凡公正之人,都一致承认,即使对春琴的傲慢感到厌恶的人,也暗地里嫉妒或者惧怕她的技艺。
笔者认识的老艺人中,有一个说他在年轻的时候经常听春琴的三味线。他原本是给净琉璃伴奏三味线,流派自然不一样,但是他说近年听阪神地方歌谣伴奏的三味线,没有一个能够弹奏出春琴那样的美妙琴声。另外,团平年轻的时候也听过春琴的演奏,据说曾感叹道:“惜哉!此人若生为男子,弹奏低音三味线,必能成为声闻天下之名家。”团平以为低音三味线乃三味线艺术之终极,而且非男子不能穷极其奥妙。不知他是惋惜春琴具有如此天赋却生而为女,还是感觉到春琴的三味线弹奏具有男性的气韵。据上面那位老艺人说,他偷听春琴弹奏三味线,觉得音调澄亮,仿佛出自男性之手。音色不仅优美,且富于变化,时而弹奏出哀沉忧伤的乐声。在女子当中,春琴的确是一位罕见的弹琴妙手。
如果春琴的为人处世能够稍微圆融谦虚一点,必定名闻遐迩。然而她生于富裕之家,娇生惯养,不知生计之艰辛,随心所欲,恣意任性,为世人敬而远之。同时,又因其才华到处树敌,结果默默无闻埋没一生。这固然是自作自受,却又不能不说是极大的不幸。
入春琴门下者都是早就敬佩她的本事,一心认为若要拜师非此人不可,为了学到真本领,心甘情愿地接受她严酷苛刻的鞭策,哪怕挨打挨骂也在所不辞。尽管事先已经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但很少人能够长久地忍受下去,大多数都坚持不住。那些只是作为业余爱好学琴的人一个月也坚持不下来。其实,春琴的教学方法已经超越了“鞭挞”的范畴,往往发展成为存心的刁难折磨,甚至带着嗜虐的色彩。这大概也有自己是名家的部分原因吧。就是说,既然社会允许这样做,弟子们又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越这样折磨弟子,越觉得自己是个名家,逐渐忘乎所以,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了。
二十
鴫泽照说:“她的弟子真的很少,其中有的还是冲着师傅的美貌才来学琴的。仅仅是业余爱好三味线的那些弟子大抵是这号人。”的确,春琴漂亮,未婚,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这种事也是难免的。据说她对弟子的严厉酷烈也是击退这种半是玩闹的色狼的手段,可是这样做似乎反而更博得了人缘。不妨往坏里推测一下,就是在那些一本正经的学艺弟子中,恐怕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人从盲人美女的鞭挞中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快感,觉得比学艺更具有吸引力。大概总有几个人是让·雅克·卢梭吧。
现在我将要记述降临在春琴身上的第二次灾难。因为在传记中也回避明确的记载,我无法明确指出这起事件的起因和加害者,未免遗憾。不过,大概由于上述言行,使得某一个弟子对她怀有深仇大恨,因而对她报复所致。这种说法,似乎最接近事实。
目前可以想象得到的,就是土佐堀河边的杂粮商店美浓屋的老板九兵卫的儿子利太郎。这个少爷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浪荡公子,从来就吹嘘自己精通艺道,不记得什么时候也进入春琴的门下,学习琴和三味线。此人仗着他老子家财万贯,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架势,耀武扬威,飞扬跋扈。他将同辈的师兄弟们都视为自己家里的小伙计,根本不放在眼里。春琴也不喜欢这个人,可是经不住他送的礼品贵重丰厚,这招十分灵验,春琴也就不能拒绝他,圆滑机敏地处理应对。然而,这个人到处扬言说:“别看师傅这么厉害,她对我也得礼让三分。”他尤其瞧不起佐助,非常讨厌佐助代课,公然说道:“不是师傅来上课,我就不干!”春琴对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骄横野蛮也越发怒火中烧。他的父亲九兵卫为了安度晚年,选择“天下茶屋”这一块幽静的去处,修建隐居草堂,庭院里植有十几株古梅。在某一年的阴历二月,在此处举行赏梅酒宴,也邀请春琴参加。张罗这次酒宴的就是这个少爷利太郎,另外还有一些帮闲、艺伎也来捧场。不言而喻,春琴是由佐助陪同前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