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第16/16页)
佐助这一番话并没有超越他主观感觉的范畴,所以有多少符合客观事实,尚且存疑。不过,其他事情姑且不论,仅就春琴的技艺而言,遭受不幸难道不正是她得以显著进步的转机吗?不论她具有什么样的音乐天才,没有尝受过人生的辛酸苦辣,就很难彻悟艺术的真谛。她自幼就一直娇生惯养,严于待人,自己却从来没有经受过任何辛苦屈辱,没有人对她的傲慢给予过教训。然而,上天让她经受了酷烈的考验,使她徘徊于生死关头,粉碎了她的狂妄骄横。说起来,从各种意义上看,毁容的灾难对她无异于一剂良药,无论是在恋爱上,还是在艺术上,都使她到达先前做梦也未曾想过的最高妙境。
鴫泽照经常听见春琴打发无聊时光时独自消遣弄琴,又看见佐助在一旁低头专心致志地倾听,如痴如醉。那些弟子们听见从里屋传来的精妙绝伦的琴声,无不惊讶不解,议论道:“那三味线上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构造?”
那个时期,春琴不仅弹奏技巧精妙高超,还在作曲领域刻苦钻研,经常半夜里悄悄用指甲拨弦谱曲。鴫泽照记得她创作的曲目有《春莺啭》《六瓣飞花》。前些日子,笔者让她弹奏给我听,果然从中足以窥知春琴具有富于独创性的作曲家天赋。
二十七
春琴自明治十九年六月上旬开始患病。病前数日,与佐助下到庭院,打开鸟笼,放飞自己珍爱的云雀。鴫泽照见这一对盲人师徒手牵着手一同仰首天宇,倾听着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云雀啼叫声。云雀不停鸣叫着越飞越高,飞进高高的云层,却始终不见飞回来。两人感觉飞去的时间太长了,开始焦急,等了一个多小时,云雀终于没有回到笼子里来。此后,春琴一直怏怏不乐。不久,她患上脚气性心脏病,秋后病笃,十月十四日,因心脏麻痹与世长辞。
除了云雀之外,春琴还养有第三代的天鼓。春琴死后,天鼓依然活着。但佐助长久悲伤难禁,每闻天鼓啼叫,则啼泪痛哭。一有空暇,便在春琴灵前焚香。有时抚琴,有时取出三味线,弹奏《春莺啭》。此曲开头的歌词是“缗蛮黄鸟,止于丘隅”。此曲乃春琴代表作,倾注其无尽心血,歌词虽短,却配以极其复杂的曲调。春琴是听着天鼓的啼叫获得此曲的构思。那曲调的旋律从“今将解冻黄莺泪”的深山积雪初化的春天开始,将听众带进溪流水涨、潺潺流淌、松籁轻响、东风吹拂、山野霞笼、梅吐芬芳、樱花如云的各种美妙景色中去,隐隐约约地诉说着穿谷飞枝的啼鸟的心曲。
春琴生前弹奏此曲时,天鼓也欢欣雀跃,放开喉咙尽情歌唱,与三味线的音色一争高下。天鼓听到此曲,也许会想起自己出生故乡的溪谷,向往着广阔天地里的阳光。
然而,如今佐助弹奏《春莺啭》,他的心魂将会飞往何处呢?他已经习惯于通过碰触现实世界中的春琴来凝视意象中的春琴,难道如今要以听觉来弥补这个缺陷吗?人只要没有失去记忆,就能够在梦中与故人相见。但是对于一直只能在梦中见到春琴形貌的佐助来说,也许根本就说不清她是何时成为故人的。
顺便说一下,春琴与佐助除了上文提到的那个孩子之外,还生有二男一女。女儿生下来后就死去,两个男孩都在襁褓中就送给了河内的农家。春琴死后,佐助似乎对故人遗世的这两个孩子没有什么思念之情,没有把他们接回来,而孩子也不愿意回到盲人父亲的身边。所以佐助及至晚年,既无子嗣,亦无妻妾,由弟子们照料生活,于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恰在“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忌日这一天,以八十三岁高龄逝去。
他在二十一年的孤独人生中,心底塑造出一个与往昔的春琴截然不同的春琴形象,越来越鲜明地凝视着她的姿容。据说天龙寺的峩山和尚听到佐助自瞎双眼的事情后,赞赏他转瞬之间断绝内外、化丑为美的禅机,并说道:“庶几达人之所为乎!”不知读者诸贤,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