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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第15/16页)

“佐助,你什么都别说了!”

失明的师徒二人相拥而泣。

二十五

二人转祸得福。最了解他们后来生活状况的人,只有鴫泽照一人还健在了。她今年七十一岁,作为春琴的内弟子住进她家里,是明治七年她十二岁的时候。鴫泽照除了向佐助学习丝竹之道,还在两位盲人之间充当一种无需牵手的联络员角色。因为一个盲人是突然失明,另一个盲人虽说是自幼失明,却一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姐生活,是已经习惯奢侈的妇女,所以无论如何需要一个第三者为他们的生活充当协调的角色。他们希望雇一个心地厚道的姑娘。鴫泽照被他们雇佣以后,由于正直厚道,二人对她十分满意。她深受他们的信任,便一直长久服侍他们。春琴死后,又服侍佐助,据说一直到明治二十三年佐助获得检校职位为止。

鴫泽照于明治七年第一次来到春琴家的时候,春琴已经四十六岁。遭受不幸之后,经过九年的岁月星霜,她成了一个老女人。她告诉鴫泽照,由于某种原因,她的脸不让别人看,也不许别人看。她身穿绒布圆领短和服外衣,跪坐在厚厚的坐垫上,浅黄灰色的头巾包头,只露出一点鼻子,头巾的两端垂到眼睑上,把整个脸颊和嘴巴遮盖起来。

佐助刺瞎眼睛是在他四十一岁的时候,已进入人生半老的时期,失明对于他是多么不方便啊!然而,尽管如此,他对春琴依然照顾得无微不至,极力不让春琴感到丝毫的不便。这种尽心尽力的样子,令旁人深受感动。

春琴对别人的服侍也不满意,说道:“我身边这些事情,明眼人还干不了。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佐助最熟悉。”她的穿衣、洗澡、按摩、如厕等琐事,还是一切都由佐助操心。这样的话,鴫泽照的工作与其说是照料春琴,不如说主要是帮佐助做一些身边琐事,极少直接接触春琴的身子。只有照顾她吃饭,要是没有鴫泽照,那是万万不行的。另外,鴫泽照只是帮着拿东西,间接地帮助佐助服侍春琴。比如洗澡的时候,她将二人送到浴室门口,然后退下来,待听到里面拍手示意,再上前去迎接。这时春琴已经洗完澡,穿好浴衣,包着头巾。在浴室里的所有事情,都由佐助一个人来做。

盲人给盲人洗澡会是什么样子呢?恐怕如同以前春琴用手抚摸梅花老树的树干那样吧。何等费事,不言自明。况且万事如此,实在不胜其烦,让人看不下去,心想这样子还真能坚持下去。然而两人似乎将这种烦杂辛苦作为乐事来享受,默默地交流着细腻的爱情。

仔细想来,失去视觉的男女相爱,只能依靠触觉来寻求欢乐,其间之感觉,恐怕我等难以想象。佐助对春琴献身般地服侍,春琴也怡然自得地期求他的服侍,两人都乐此不疲,这也是不足为怪的。

而且,佐助在陪伴春琴之外,还要利用余暇教授许多弟子。每当此时,春琴就独处室内。春琴赐给佐助一个雅号——琴台,将教授弟子的工作完全移交给他,“音曲指南”的招牌上,还在“鵙屋春琴”的旁边添上一行“温井琴台”的小字。

佐助的忠义和温顺的品格早已博得左邻右舍的同情,所以他任教以后,弟子比春琴时候更多。然而,有趣的是,在佐助教学的时候,春琴独自待在里屋,沉醉于黄莺的婉转啼鸣,可是不时有事必须借助佐助帮助的时候,也不管佐助还在上课,便“佐助!佐助!”地叫唤起来。而佐助只要一听到她的呼唤,便放下手中的一切,立即赶到里屋去。

因为佐助总要在春琴身边服侍,不离左右,所以他不出门讲课,只在家里教授弟子。这里应该说明的是,当时道修町春琴的本家鵙屋店铺已逐渐家运衰落,每个月资助的生活费也常有中断。若非这种状况,佐助又何必教音曲呢?佐助如同一只在繁忙中偷空飞往春琴身边的孤鸟,在上课的时候恐怕也是心神不定吧?而春琴大概也同样是焦思苦想吧?

二十六

佐助继承了师傅的事业,尽管不算宽裕,却支撑着一家的生计。那么,为什么他不和春琴正式结婚呢?是因为春琴的自尊心至今还阻碍着这一桩婚事吗?据鴫泽照听佐助亲口对她说,其实春琴差不多已经想开了。但是佐助说看到春琴这个样子,自己感到很悲哀,无法想象她会变成一个可怜的女人、可悲的女人。无论如何,佐助毕竟是一个盲人,对现实世界闭上了眼睛,已经飞跃进入永劫不变的观念境界。在他的视野里,只有过去记忆中的世界。如果春琴因为遭受灾祸改变了性格,那这个人就不再是春琴了。他的脑海里,永远只有那个骄横傲慢的春琴。否则,现在他眼中美丽的春琴形象将受到破坏。如此说来,不想结婚的并非春琴,倒是佐助。

佐助是将现实中的春琴作为唤起意象中的春琴的媒介,所以一直避免自己与她形成同等的关系,不仅严格遵守主仆礼仪,而且比以前更加谦恭卑下地服侍她,尽心竭诚,努力使春琴尽快忘掉不幸,恢复往日的自信。他至今依然和过去一样,心甘情愿于微薄的薪金,过着和仆人一样粗茶淡饭、粗衣布服的生活,将全部收入供春琴使用,并且紧缩其他开支,减少仆人,在各个方面点点滴滴上厉行节约。但是,只要是能让春琴心情舒畅的事,则无一遗漏。因此,佐助失明以后,比以前更加辛苦了。

据鴫泽照说,当时弟子们看佐助的衣着过于寒酸,觉得实在可怜,有的人劝他稍微修整一下仪表,但是他全然听不进去。而且不许弟子们称他为“师傅”,要叫他“佐助”。大家无法接受,只好尽量避开称呼。只有鴫泽照因为工作上的需要,难以做到不称呼他,就经常称春琴为“师傅”,叫佐助为“佐助”,也就习惯了。春琴死后,鴫泽照成为佐助唯一的话伴。正因为有这样的关系,有时两人会共同回忆春琴的生前,缅怀往事。后来,佐助成为“检校”,这时谁都无所顾忌地称他为“师傅”或者“琴台先生”。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鴫泽照称他“佐助”,不让她使用尊称。

他曾对鴫泽照这样说过:“大概任何人都认为失明是不幸。但是我失明以后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受,相反,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仿佛变成了极乐净土,好像只有我和师傅两个人活着,居住在莲台之上。我失明之后,看见了失明之前看不见的许许多多东西。就连师傅的容颜,能够清清楚楚地观察她的艳丽娇美,也是在失明以后。还有,师傅的手脚如此细嫩,肌肤如此柔润,声音如此优美,都是在失明之后才深深体会到的,为什么以前就没有感觉到呢?实在是不可思议。尤其是师傅弹奏三味线的美妙乐声,失明后才真正领悟。以前我虽然口头上也常说‘师傅是此道的天才’,但失明之后才终于逐渐明白她的真正价值。自己的技艺还不成熟,与之相比,才惊骇地发现简直是天壤之别。可是自己一直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实在太不应该了。回顾过去,我是何等愚蠢!如此说来,倘若神灵让我重新睁开眼睛,我一定会拒绝的。师傅也好,我也好,失明才使我们共同享受到明眼人得不到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