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之爱(第13/54页)
其实,娜奥密没必要奚落他满脸粉刺,她这么一说,反而引起我的疑心。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平静自如,与平时比没什么异样的感觉。
“常来玩吗?”
“不,今天是第一次,说是到附近有事顺便过来。他说准备成立交际舞俱乐部,让我一定参加。”
不言而喻,我自然有点不愉快,不过听娜奥密这么一说,觉得那个少年到家里来的确就是这个目的,没有别的意图。看来娜奥密没有撒谎。他和娜奥密在我即将回家的时候在院子里谈话,仅仅这一点就足以打消我的疑虑。
“那你答应他去跳舞了吗?”
“我说考虑一下……”娜奥密突然娇声娇气地说,“我不能去吗?嗯,让我去嘛。你也参加俱乐部,咱们一起学,不是很好吗?”
“我也能参加吗?”
“当然,谁都可以参加。由伊皿子的杉崎老师认识的一个俄国人教。说是从西伯利亚逃出来的,没钱花,生活困难,大家为了帮助她,才成立这个俱乐部,所以收的学生越多越好。好吗?让我去吧。”
“你没问题,我能学会吗?”
“当然可以,很快就学会了。”
“可是,我缺少音乐方面的修养。”
“音乐嘛,学着学着自然而然就会了……你不学不行,光我一个人学也跳不了。你也学会了,咱们可以经常出去跳舞啊。这样每天就在家里玩,太无聊了。”
其实,我已经有所觉察,娜奥密最近似乎开始觉得生活太枯燥无味。算起来,我们搬到大森营造共同的小窝不知不觉快四年了。这四年间,除了暑假以外,其他日子都关在这“童话的新居”里,与外面广阔的世界没有来往,什么时候都只是两个人厮守在一起,各种各样的“游戏”都玩遍以后,自然觉得单调乏味。更何况娜奥密是个没长性的人,不论什么游戏,起先乐此不疲,玩得着魔,但绝不会长期坚持下去。可要是没事闲待着,不出一个小时就开始坐立不安,心情急躁,什么扑克、军棋、模仿电影演员这些游戏都玩腻以后,只好到荒废多时的花坛去摆弄花草,手脚麻利地翻土、撒种、浇水,然而这也不过是聊慰一时之寂寞。
“啊,太没劲儿了,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她仰在沙发上,把刚看几行的小说扔到一边,打了个大哈欠。我看到这种情形,心里也在琢磨着有没有改变一下单调生活的方法。正是在这个时候,娜奥密提出跳交际舞。我想这对调节生活气氛大概不坏,而且娜奥密也不是三年前的娜奥密了,和去镰仓的时候完全判若两人,如果让她盛装艳服进入社交界,在众多贵妇人面前大概也毫不逊色—我为这种想象感到难以言喻的自豪。
前面已经说过,我从学生时代起就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尽量回避无谓的交往,过着清静的日子,但绝不是讨厌进入社交界。虽然自己出身乡下,不擅言辞,与人交往直来直去,不会耍手腕,所以缺乏打入社交界的勇气,但也正因如此,反而促使我更加羡慕辉煌显赫的社交界。娶娜奥密为妻的本来目的就是想每天带着这个如花似玉、气质高雅的夫人出入各种场所,让世间那些家伙艳羡不已;想在交际场合听到别人发出的“您的太太又漂亮又时髦”之类的赞美声。正因为我一直受到这种欲望的驱使,所以不打算把她一直关在“鸟笼”里。
据娜奥密说,那个教跳舞的俄罗斯教师名叫亚历山大·舒列姆斯卡娅,是一位伯爵夫人。她的丈夫在革命造成的混乱中去向不明,两个孩子失散,至今不知下落。她历尽艰辛只身逃到日本,生活极度困苦,所以打算靠教习舞蹈为生。娜奥密的音乐老师杉崎春枝女士为此特地成立一个俱乐部,那个叫滨田的庆应义塾大学的学生担任俱乐部理事。
学习的地点设在三田圣坂一家名叫吉村的西洋乐器店的二楼,夫人每周去两次,星期一和星期五。会员则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决定,下午四点至七点之间,一次学一个小时,每人学费一个月二十日元,而且要当月预付。如果我和娜奥密两人都去,每个月的学费就是四十日元,虽说教师是西洋人,也实在贵得离谱。但是娜奥密说交际舞和日本传统舞蹈一样,都属于高雅奢侈的消费,收那么些钱也是应该的。而且用不着很长时间,聪明人一个月,笨一点的有三个月,都能学会。所以,说是学费很贵,其实也贵不到哪儿去。
“最主要的目的是帮助一下那个舒列姆斯卡娅,不然过意不去。她原先是伯爵夫人,如今飘零落魄到这种田地,实在太可怜了。听滨田说,她跳舞跳得棒极了,不仅交际舞,要是有人想学的话,还可以教舞台上的表演舞。要说舞蹈的话,专业演员的舞蹈很庸俗,非常糟糕。所以,跟她那样的人学跳舞再好不过了。”
娜奥密虽然还没有见过这位俄国的舞蹈教师,却极力为她宣传,说的话仿佛自己也是个精通此道的内行。
就这样,我和娜奥密决定入会,每周的星期一和星期五,娜奥密学完音乐,我下班以后,赶在六点之前到达圣坂的乐器店。第一天是下午五点娜奥密在田町车站等我,然后一起去。这家乐器店在坡道的半腰,是间门面不大的小店。进到店里,狭小的店面摆满钢琴、风琴等各种各样的乐器和留声机。楼上好像已经开始跳舞,传来杂乱嘈闹的脚步声和留声机的音乐。五六个看似庆应大学的学生七歪八斜地聚在楼梯口,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们。我见他们这副模样,心里有些反感。
“娜奥密小姐。”
这时,一个人大声叫她,听起来显得与她很熟悉的样子。我一看,原来是那一堆学生里的一个人,腋下夹抱着一种扁平的类似日本月琴的乐器—大概叫作曼陀林吧,合着舞曲的旋律叮咚拨动琴弦。
“你—好—”娜奥密的回答没有女人味,而是学生腔,“阿熊,你怎么不去跳呀?”
“我不去。”那个叫阿熊的男学生笑嘻嘻地把曼陀林放在架子上,说,“那玩意儿,算了吧。一个月就要二十日元,简直是敲竹杠。”
“不过,刚开始学,可不就这样吗?”
“嗨,反正过一阵子大家就学会了,到时候让他们再来教我。跳舞这玩意儿,学这么点就足够了。怎么样?我这个窍门还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