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之爱(第24/54页)

我一脸扫兴,情绪索然地“嗯”了一声。

什么呀?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舞会吗?欺骗母亲、夫妻吵架、又哭又闹,要死要活非来不可的舞会竟是如此无聊透顶!他们难道不是一群虚荣自傲、阿谀谄媚、好高骛远、矫揉造作的家伙吗?

那么,我为什么去参加舞会呢?难道是为了向人们炫耀娜奥密?如果这样的话,我也已经被虚荣心俘虏。而且,我如此引为骄傲的宝贝究竟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你带着这个女人一起出去,果真如你预期的那样,让世间大吃一惊吗?”我不得不以自嘲的心情反躬自问,“你呀你,你这才是不知天高地厚呢。不错,对你来说,这个女人是天下第一的宝贝。但是,你把这个宝贝送上出头露面的舞台,结果又如何呢?虚荣自负的一群人!你说得好听,可是她不就是这群人的代表吗?自命不凡、唯我独尊、口出恶言、谩骂他人,使大家觉得臭不可闻。你以为这是谁呢?被洋人错认为是妓女,而且连一句简单的英语都说不出来,张口结舌,不知所措,最终还是成为洋人舞伴的,似乎并不止菊子一个人。还有,这个女人说话粗鲁,成何体统?即使装模作样地自诩淑女,但那种谈吐实在不堪入耳。菊子和绮罗子比她的修养要高得多。”

那天晚上,回家的一路上,这种不愉快的、既似悔恨又似失望的无法形容的感觉一直堵在胸口。

在电车里,我故意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想再一次仔仔细细观察面前这个叫娜奥密的女人。这个女人到底什么地方好得使自己神魂颠倒?是那个鼻子?还是那双眼睛?我一一检点,奇怪的是,平时对我最具魅力的那张脸蛋今晚变得异常庸俗粗鄙。于是,第一次见到娜奥密那个时候—即她在钻石咖啡馆打工时的形象从记忆深处隐隐约约地浮现上来。那时的娜奥密比现在要好得多,天真无邪,单纯幼稚,显得腼腆,含带忧郁,与现在这样飞扬跋扈、妄自尊大的女人毫无相似之处。我爱恋那个时候的娜奥密,这种感情一直延续至今,然而仔细一想,这个女人不知不觉变成了令人无法忍受的讨厌的家伙。瞧她那坐相,神气活现,仿佛在表现“我最聪明机灵”;再瞧她那副尊容,目空一切,仿佛向大家宣布“我是天下头号大美人”,“没有哪个女人比我更时髦、更像洋女人”。可就是这个趾高气扬的家伙,谁也不知道她一句英语都说不出来,甚至连被动态和主动态也分不清,这件事只有我最清楚……

我在心里对她痛骂一顿。她稍稍仰坐在椅子上,脸朝上方。从我的座位看过去,刚好正对着她引为自豪最具洋气的蒜头鼻子黑洞洞的鼻孔,鼻孔左右两边是厚厚的鼻翼肉。说起来,我与这鼻孔朝夕相处,尤感亲切。每天晚上,我搂抱这个女人的时候,经常从这个角度看她的鼻孔,前几天还给她擤过鼻涕,抚摸过鼻翼周围,有时候还把自己的鼻子与她的鼻子像楔子一样交错在一起。就是说,这个鼻子—生长在这个女人脸部正中间的小肉块—简直已经成为我身体一部分,绝不认为是别人之物。但是,我以这种感觉观察眼前的鼻孔时,觉得它越发肮脏可恶。肚子饿极的时候,饥不择食,吃什么都是香的,而随着逐渐吃饱,突然发现刚才狼吞虎咽的东西非常难吃,立刻觉得恶心作呕—可以说,我的心情与此相似。一想到今天晚上又要和这个鼻子相对而眠,仿佛像食物吃腻伤了胃口似的感到厌恶。

我想,这也是父母对我的惩罚。我欺骗母亲,想饱眼福,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是,各位读者,如果你们以此推测我对娜奥密已彻底厌烦,那就错了。我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感觉,虽然有过一闪念,但一回到大森的家里,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电车里那种“吃腻伤了胃口”的感觉就飞到九霄云外,娜奥密的眼睛、鼻子、手脚等各个部位又充满诱人的迷惑力,每一次都是我享受不尽的美味佳肴。

此后,我一直陪着娜奥密去跳舞,每一次都对她的缺点感到嫌恶,回家的路上一定很不痛快。但是,不痛快的心情不会持续很久,我对她爱憎的情绪就像猫的眼睛那样一个晚上能变化好几次。

十二

滨田、熊谷以及他们的朋友,这些主要在舞会上结识的男青年开始频繁出入我们在大森的原本冷清的家庭。

他们一般是傍晚到我家里来,我从公司回来以后,大家打开留声机开始跳舞。娜奥密热情好客,又没有令人感觉不方便的佣人和老人,而且画室又是理想的舞场,所以他们往往玩得都忘了时间。起初大家还有点客气,到吃饭的时候便要回去,但娜奥密硬是留他们一起吃饭:“喂,干吗都回去啊?一起吃饭吧。”到最后只要来跳舞,就肯定在我这个“大森餐馆”吃西餐,于是成为惯例。

进入潮湿的梅雨季节以后,一天晚上,滨田和熊谷到我家来玩,大家聊到十一点多,外面风狂雨骤,雨水哗哗地打在窗玻璃上,两人都说“回去回去”,可是一时犹豫不决。

“哎呀,这么坏的天气,一时半时也回不去,今晚就住在这儿吧。”娜奥密突然说,“行吧?住在这儿……阿熊当然没问题吧?”

“嗯,我怎么都行……不过,要是滨田回去,我也回去。”

“阿滨也不要紧吧?是嘛,阿滨。”娜奥密看了看我的脸色,接着说,“就住下来吧,阿滨,不用客气。要是冬天,被子不够用,现在这个时候,四个人总能将就的,而且明天是星期天,让治也在家里,睡懒觉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怎么样?住下来吧。这么大的雨根本走不了。”我也只好劝他们。

“行了,就这样吧。想想明天再玩点什么。对了对了,傍晚可以去花月楼呀。”

就这样,两个人决定在我家过夜。可是我说:“不过,没有蚊帐,这可怎么办?”

“蚊帐就一顶,大伙儿一块儿睡吧,这样有意思。”也许娜奥密从未尝试过这种稀罕的事情,就像学生出去修学旅行一样,兴奋得一边嘎嘎笑一边说。

她的提议出乎我的意外,我本来考虑蚊帐让两个客人使用,我和娜奥密就在画室的沙发上睡,点蚊香凑合过一夜,根本没想到四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既然娜奥密愿意这样,我也不好表示反对……于是,与往常一样,还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娜奥密就自作主张地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