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之爱(第41/54页)

啊,实在糟糕透顶!我竟然放走一个了不得的尤物!

我发了疯似的捶胸顿足,后悔莫及,继续翻看日记,还有不少照片,而且我的拍摄技法逐渐细致入微,运用特写手法突出主要部位,鼻子、眼睛、嘴唇、手指的形状,手臂、肩膀、后背、腿脚的曲线,甚至连手腕、脚腕、臂肘、膝盖、脚掌都拍得纤毫毕现,犹如一座希腊的雕塑或者奈良的佛像。这样说来,娜奥密的整个身体就是一件艺术品,在我的眼里,它比奈良的佛像更加完美,如果仔细审视,甚至产生宗教般虔诚的感动。啊,我究竟为什么要拍下如此栩栩如生的精致照片呢?难道当时就预感到将成为悲哀的纪念吗?

我对娜奥密的思念越发炽烈。天色渐黑,窗外疏星闪烁,身上开始感觉微寒。然而,我从上午十一点起,就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徘徊不定,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坐立不安,六神无主,也不吃饭,也不起火,连打开电灯的情绪都没有,一边骂自己“浑蛋”,一边打自己的脑袋,对着仿佛空无一人的幽静画室的墙壁叫喊:“娜奥密!娜奥密!”最后一边不停地呼喊她的名字一边在地板上磨蹭额头。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一定要把娜奥密接回来。我绝对无条件向她投降。对她的一言一行,我唯命是从;对她的所需所求,我百依百顺……但是,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拿着那么多行李,一定是从东京车站坐出租车走的吧。要是那样的话,她回到浅草的家里也有五六个小时了。她会把被赶出来的真正原因坦率地告诉家里人吗?或者还是那样逞强,随口胡编一些谎言蒙骗哥哥姐姐?她生长在千束町一个职业卑微的家庭里,但极不愿意别人提起她的出身,把父母兄弟视为愚昧无知的土包子,极少回家去。这互不协调的一家人现在正商量什么善后措施呢?哥哥姐姐自然让娜奥密回来赔礼道歉,但倔强的娜奥密肯定不愿意:“我绝对不去赔礼道歉,谁来帮着拿行李呀。”而且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照样开心说笑,夸夸其谈,还夹着几句英语,把那些洋式的衣服和物品拿出来炫耀一番,好像贵族小姐视察贫民窟那样居高临下,威风显赫……

但是,对于娜奥密来说,这毕竟是一桩大事。既然发生了,按说总得有人马上赶到我这儿来……要是本人坚持“绝对不去赔礼道歉”,那么她的姐姐或哥哥也要代替她来的……难道娜奥密的亲人们对她的事情都漠不关心吗?就像娜奥密对家人冷漠一样,他们对娜奥密从来不承担任何责任。当年她母亲“那就把这孩子全部交给您了”一句话,把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托付给我以后,完全不闻不问,好像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所以,难道这次任凭娜奥密闹得昏天黑地,他们也依然袖手旁观、漠然置之吗?即使如此,也总要来人取行李吧。我对她说“回去叫人来取东西,我把你的行李统统交给他”,可是为什么还不见来人?娜奥密虽然把替换的衣服和日用品差不多都带走了,但还有几套“仅次于生命”的盛装留在家里。这个女人肯定不会一天到晚憋在千束町阴暗肮脏的小陋屋里,大概每天都会穿着花里胡哨的艳丽服装招摇过市,让街坊邻居瞠目结舌。这样的话,就更需要衣服。没有衣服,她绝对无法忍受……

但是那天晚上,不管我怎么等待,娜奥密那边终于没有来人。我一直没有开灯,直到四周一片漆黑,担心娜奥密打发来的人误以为家里没人,那就误了大事,急忙把所有的电灯统统打开,还特地到门口确认一下门牌是否还钉在门上,然后把椅子搬到门口里面,坐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倾听门外的脚步声。然而从八点到九点、十点、十一点……从上午到现在,整整一天,没有任何消息。于是,我坠入绝望的深渊,形形色色的猜想纷乱地涌上心头。娜奥密没有打发人来取行李,也许正说明她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以为两三天就能解决,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者她揣度“这事不要紧,他迷恋着我。没有我,他一天也受不了,肯定会来接我的”。另外,她心里非常明白,自己过惯了奢侈挥霍的日子,在穷人的社会里根本无法生活,即使投奔别的男人,人家也不会像我这样善待她,不可能随心所欲地任性妄为,别看嘴里说硬话,其实心里盼望着我去接她。也说不定明天早晨她的哥哥或姐姐会来调解,因为可能晚上忙于做生意,只有早晨才能抽空出来。不管怎么说,没有人来,反而尚存一线希望。如果明天还是没有人来,我就接她去。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本来自己就是出于这脸面才失算的。任凭她家里那帮人怎么笑话,即使被她看穿我的心思,总之我上门负荆请罪,再求她的哥哥姐姐说几句好话,千遍万遍地表示“恳求你回去”。这样一来,她也脸上有光,大概会大摇大摆地回来吧。

整整一个晚上,我几乎没有合眼。第二天等到下午六点左右,还是不见动静。我再也忍耐不住,急如星火地赶去浅草。我现在就要见到她!哪怕只看一眼,我也就放心了—我的心情可以说是“丧魂落魄的苦恋”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见她一面”。

她的家在千束町花园后面曲里拐弯的胡同里面,我到达的时候差不多七点。

我毕竟还是难为情,轻轻地拉开格子门,站在正屋前面低声说:“对不起,我是从大森来的。娜奥密在家吗?”

“哎呀,河合先生。”姐姐听见我的声音,从里屋探出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什么?娜奥密……没有啊,没回来啊。”

“这就怪了,她不应该没回来啊。昨天晚上出门的时候说回这儿来的……”

二十一

我起初疑心她的姐姐是故意这么说,于是说了许多好话,求她把娜奥密叫出来,可是越听越觉得娜奥密好像的确没回来。

“这可真怪……她一个人拿着那么多行李,不可能去别的地方啊……”

“什么?还拿着行李?”

“篮子啊、旅行包啊、包袱啊什么的,还不少呢。其实呀,昨天我们为鸡毛蒜皮的一点事拌了几句嘴,所以……”

“所以,她说回这儿来了?”

“不是她说,是我这么说的。我对她说现在马上回浅草去,叫人来取行李。我想你们要是来个人,事情也就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