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之爱(第48/54页)
“你这个月不来取,我可管不了那么多,统统送到浅草去。你的东西不能老放在这儿啊。”
“嗯,知道啦。很快就来取。”
“还有,今天先说好,你自己用不着来,叫人雇车子一次全部拿走。”
“哦?好吧,就这样。”她走出去了。
我以为这样可以放心了,没想到两三天后的晚上九点左右,我正在画室里看晚报,又听见嘎哒一声,有人把钥匙插进前门的钥匙孔里。
二十五
“谁?”
“是我啊。”
与此同时,门砰的一声开了。一个黑乎乎大狗熊一样的东西从黑暗的外面闯进屋里,紧接着,黑家伙突然啪的一下脱掉黑东西,像狐狸一样露出雪白的肩膀、雪白的手臂,身上穿着淡蓝色法国绉绸礼服,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水晶项链在丰腴的脖子上如彩虹闪闪发光,黑色天鹅绒帽子戴得很低,露出洋溢着神秘感的鼻尖和下巴,猩红的嘴唇异常鲜艳。
“你好!”
当这个洋女郎摘下帽子的时候,我才满心狐疑地思度:“哦?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开始仔细打量她,渐渐地终于发现这个女人就是娜奥密。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觉得不可思议,实际上娜奥密就是改变模样判若两人。其实,如果仅仅改变服装,我不会认不出来,蒙蔽我眼睛的还是那张脸。好像施了什么魔法,皮肤的颜色、眼睛的神情,乃至轮廓,整个脸部变成另一种模样。要不是听她的声音,即使把帽子摘下来,也许我依然认定是一个陌生的西方女人。正如上面所述,她的皮肤雪白,从礼服里露出丰满的肉体,所有部分都如苹果果肉般白皙。虽然娜奥密在日本女人中不算黑,但也不至于这么白。几乎露到肩膀的两条胳膊白得简直不像日本人。记得有一次在帝国剧场观看轻歌剧的时候,年轻的西方女演员冰肌玉骨般的两条胳膊看得我如痴如醉,娜奥密的胳膊可以与那个女演员媲美,不,娜奥密更胜一筹。
娜奥密轻轻摇动着那淡蓝色的衣服和脖子上的项链,迈开鞋尖装饰着人造钻石的漆皮高跟鞋—啊,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滨田所说的灰姑娘的鞋子—疾步而来。她一手叉腰,臂肘外张,趾高气扬地扭着腰,怪模怪样地径直走到目瞪口呆的我眼前。
“让治先生,我是来取行李的。”
“我不是说用不着你来,叫别人来取吗?”
“没人可以让我使唤啊。”
说话之间,娜奥密的身子始终安静不下来。她似乎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板着面孔,脚却一会儿闭拢直立,一会儿一只脚往前迈一步,一会儿用鞋后跟敲打地板。随着脚的动作变换,手也变换位置,肩膀耸立,浑身的肌肉如铁丝般绷得紧紧的,在各个部位充分调动运动神经的作用。我的视觉神经也随之紧张起来,把她一举手一投足的动作都毫无遗漏地看在眼里。我仔细观察她的面孔,才发现怪不得她完全变了模样。她把前额头发剪短,大约只有两三寸,一根一根梳得整整齐齐,像中国女孩子的刘海儿,门帘似的垂在脑门上。其余的头发整个从头顶呈圆形平平地盖到耳朵上,像一顶财神爷戴的帽子。她以前从来没有梳过这种发型,使得整个脸型与原先迥然不同。另外,我还发现她的眉毛也与平时不一样。她的眉毛天生又粗又浓,但今天晚上描画得又细又长,一道淡晕的弧形,弧形的四周刮得发青。我一看就知道这是精心修饰的眉毛,但我不知道她施展什么魔法使眼睛、嘴唇、皮肤的颜色如此改头换面。眼珠酷似洋人是因为眉毛的缘故,此外好像还有其他手法。我想大概眼皮和睫毛上有什么秘密,但无法判断经过怎样的处理。上嘴唇的正中间如樱花花瓣似的清晰分成两半,而且抹的口红不是普通的红色,有一种鲜艳的自然光泽。至于皮肤的雪白,不论我怎么审视,绝无涂抹白粉的痕迹,仿佛就是皮肤的本色。不仅脸白,肩膀、胳膊、手指尖都是雪白的,如果抹粉的话,就必须抹遍全身。我甚至觉得,这个光怪陆离、神秘诡谲的妖艳女人,与其说是娜奥密,不如说是娜奥密的灵魂经过某种作用变成的具有理想之美的幽灵。
“行吧?那我上二楼去啦……”
娜奥密的幽灵说。但我听到这个声音,觉得她还是以前那个娜奥密,的确不是幽灵。
“嗯,行啊……行啊……”我显然有点慌乱,嗓音发尖,问道,“……你怎么把前门打开的?”
“瞧您问的,用钥匙打开的啊。”
“上一次你走的时候,不是把钥匙留在这儿了吗?”
“钥匙嘛,我有好几把。可不是只有一把哟。”这时,她的红嘴唇才第一次突然露出微笑,但立刻现出风骚的嘲弄眼神,说,“现在我告诉您吧,我配了好些同样的钥匙,所以您收走一两把钥匙没什么关系。”
“你没关系,我可有关系。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来,我可受不了。”
“您急什么啊?我把行李搬完了,您叫我来,我还不来呢。”
她用脚后跟转了一圈,然后咚咚咚地走上楼梯,跑进阁楼。
……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我靠在画室的沙发上,呆呆地等她从二楼下来……不到五分钟?还是等了半小时,或者一个小时?我怎么也记不清楚这一段“时间的长度”。娜奥密今晚的形象如同一曲美妙的音乐,使我恍惚痴迷,沉浸在快感的余韵里。这音乐仿佛是来自非常高远、非常纯洁的世外圣域的女高音歌曲。这里既没有情欲也没有爱恋……我的心灵感受的是与这些最无缘的飘渺的陶醉。我反复思考,今天晚上的娜奥密与那个龌龊卑鄙的淫妇、被一伙男人起了个肮脏外号等同妓女的娜奥密无法相提并论,完全是高贵且令人崇拜的偶像,像我这样的男人只能跪倒在她的脚底下顶礼膜拜。如果她那雪白的手指头轻轻碰我一下,我岂止欣喜若狂,简直是诚惶诚恐。我不知如何表述才能使读者了解我当时的心情—打个比方吧:乡下的父亲来到东京,有一天在街头偶然遇见小时候离家进城的女儿。如今的女儿已出落成一个高雅的城市女人,看见寒酸的乡下来的农民,没有认出是自己的父亲。父亲虽然认出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女儿,但是由于双方的身份地位悬殊,没敢上去打招呼。他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变成这个样子,感到惊愕、羞愧,便悄悄离开—我现在正是那个父亲既孤寂又宽慰的心情。再打一个比方:一个男人被未婚妻抛弃,五年或十年后的一天,他站在横滨的码头上,看见一艘轮船正在靠岸,从国外回来的许许多多日本人络绎不绝地从船上下来,突然在人群中发现自己以前的未婚妻,然而,他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因为自己仍然和过去一样,还是一介贫寒书生,而对方身上已经毫无乡下姑娘俗气的痕迹,变成一个在巴黎、纽约过惯了豪华生活的洋气十足的女人,两人之间已有霄壤之别—我现在的心情正和那个被未婚妻抛弃的书生一样,一方面为自己的清贫潦倒自惭形秽,同时也为以前的未婚妻出人意外的成功暗自喜悦。我的心情难以言表,只好用这两个比喻勉为说明。总之,过去的娜奥密,她的肉体里已经渗透着抹不去的污点,而今晚的娜奥密,天使般纯洁白皙的肌肤上已经毫无污点的痕迹,甚至觉得想起污点都会恶心,哪怕碰一碰她的手指头都感到是对她的亵渎。这难道是幻梦吗?不然的话,娜奥密从哪里学到这些魔法妖术的呢?两三天前她还穿着那件脏兮兮的铭仙绸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