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之爱(第47/54页)

不言而喻,这个巨大的悲痛使我得到净化,变得晶莹剔透,把淤积在我身心里的龌龊肮脏洗涤干净。如果没有这悲痛,也许我至今还不能忘记那卑鄙猥亵的淫妇,还在继续遭受失恋的痛苦的折磨。想到这里,我觉得母亲之死并非毫无意义,至少我视之为有意义的死。当时,我已经开始对大都市的空气感到厌倦,到东京来本想干一番事业,出人头地,可是自己过着轻浮奢华的生活,事业无成,发迹无望。看来,对我这个乡下人来说,还是农村最为合适。我甚至想回到老家,扎根故乡的土地,守着母亲的坟墓,像祖祖辈辈那样做一个朴实的农民。但是,叔叔、妹妹等亲戚都说:“你做事不能这么性急啊。我们也理解你现在伤心沮丧的心情,但一个男子汉哪能因为死了母亲就毁掉自己宝贵的前途呢?父母亲死去的时候,谁都会感到失望,但时间一长,这种悲伤的心情也就逐渐淡薄。所以,你要是真的想回乡下的话,也要慎重考虑以后再决定。而且,突然间辞去工作,对公司也不好。”我真想对他们说:“其实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还有一件事没告诉大家,就是我的老婆把我扔下跑了……”但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下去。一方面觉得在大庭广众中公开此事很难为情,另一方面因为现在家里正是忙乱的时候,还是不说为好。(至于娜奥密不来乡下的原因,我谎称她生病,应付过去。)头七的法事一完,我把一切善后事宜委托给作为我的代理人管理财产的叔叔婶婶,听从大家的意见,自己回到东京。

但是,回到东京以后,我上班也觉得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来,而且我在公司的人缘也大不如前。由于娜奥密的事情,玷污了我勤奋努力、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美名,失去上司、同事的信任,甚至这次母亲去世,还有人嘲讽我大概又是借口休假。这种种事情都使我不愉快,给母亲做二七法事那一天,我回乡下住了一个晚上,对叔叔说了一句“说不定我很快就辞职”。叔叔说“算了,算了”,不太同意。所以第二天起,我又勉强去上班,在公司的时候还可以,傍晚下班以后到晚上,不知道如何打发这一段时间。可是,我是回乡下还是毅然决然留在东京,总是下不了决心,所以依然独居在大森空旷的家里,没有搬出来租房而住。

下班以后,因为我不想碰到娜奥密,所以避开热闹的地方,乘京滨线电车直接回家。在家附近的小餐馆或者面馆里吃点东西,算是晚饭,便无事可干,百无聊赖地回到家里,钻进被窝里。不过,很少就这样睡着,往往两三个小时睁着眼睛。所谓寝室,就是那间阁楼。里面还放着娜奥密的行李,墙壁、柱子上都深深渗透着过去五年间放荡不羁、荒淫猥亵的生活的气息。这个气息就是娜奥密肌肤的气味。她好逸恶劳,衣服脏了也不洗,团起来扔在一旁,室内通风不好,这气味就弥漫在空气里。我受不了这味道的刺激,后来睡到画室的沙发上,但照样睡不好。

母亲去世后三个多星期,进入十二月以后,我终于下决心辞职。由于工作需要,和公司方面也已谈妥年底工作结束后再走。这件事我事先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完全是自己决定的,所以乡下的家里还不知道。既然已经决定,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离开公司,我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空闲的时候也看看书、散散步,但还是绝不靠近“危险地区”。

一天晚上,我闲得无聊,信步往品川方向走去,想看看松之助的电影消磨时间,于是走进小电影院。刚好正在放映劳埃德的喜剧片,银幕上一出现年轻的美国女演员,还是情不自禁地勾起我的回忆。当时我想,以后再不看西方电影了。

十二月中旬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正在楼上睡觉(因为画室太冷,我又搬到阁楼上睡觉),听见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嘿,怪了,前门应该锁着啊……就在我考虑的时候,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毫不客气地走上楼梯。没等我反应过来,随着一声爽朗的问候:

“你好!”

眼前的房门被突然推开,娜奥密站在我面前。

“你好!”

她又说了一遍,茫然若失地看着我。

“你来干什么?”

我没有坐起来,依然躺着,极其平静冷淡地问她,心里却对她这种厚颜无耻的做法感到吃惊。

“我?—来取行李的啊。”

“取行李可以。不过,我问你,你从哪儿进来的?”

“前门。我有钥匙啊。”

“那你把钥匙留下来。”

“嗯,还给您。”

接着,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再说话。有好一会儿工夫,她在我枕边吧嗒吧嗒地收拾行李,把东西包在包袱皮里,可是不久听见咝拉咝拉像是解腰带的声音。我一看,只见她正在角落里,而且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换衣服。当她进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的衣服。她穿着我先前从未见过的铭仙绸,大概每天都穿这一件衣服,领子已经污脏,露出膝盖,皱皱巴巴的。她解开腰带,脱下脏兮兮的衣服,身上只剩下一件同样脏兮兮的薄花呢长衬衫,然后拿起刚刚取出来的金线纹绉绸长衬衫轻飘飘地披在肩上。身体蠕动着,如金蝉脱壳般把那件薄花呢衬衫脱落在榻榻米上,在金线纹绉绸长衬衫外面套上一件她十分喜欢的龟甲形碎纹大岛蚕绸衣服,用红白相间方格纹的窄腰带紧紧系在纤细的腰肢上。我以为她接着要系宽腰带,她却朝我转过身来,蹲下来换布袜子。

她赤裸的脚丫对我最具有诱惑力,所以我尽量把眼睛避开,但还是不免偷偷瞟上几眼。她自然也是有意识地这样做,故意把脚丫像鱼鳍那样扭来摆去,还不时偷看我的眼神,似乎在琢磨我的心事。她换好衣服,很快把脱下来的脏衣服收拾好,一边说“再见”,一边拿着包袱往门口走去。

这时,我开口说:“喂,你把钥匙留下来。”

“噢,对,对。”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那我把钥匙放这儿啦。不过,我一次拿不完行李,说不定还要来一次。”

“用不着来,我把行李送到浅草的家里。”

“您别往浅草送,有点不太方便……”

“那送到哪儿去?”

“这个嘛……我还没定……”